顾左右而爱他

　　我叫顾唯怡，唯怡豆奶的那个唯怡。这个名字，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姥爷给我起的。

　　16年前，我出生在浙江西南的一个小城市，据说我妈当时还没床位，羊水破了之后在走廊上搭了个床，嚎得整个医院都听到了。

　　我呢，没有爸爸，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老爹是谁，但我比一般人的肤色，要黑上许多，小时候像个非洲来的难民。我也从我舅舅跟我妈的只言片语里听说我是在非洲怀上的。

　　我可能是个混血，中非混血，这让我有些惆怅，但又看了几个埃及艳后的电影以后，我觉得，我可能是中埃混血，那可是贵族血统啊。

　　我姥爷是个文化人，也跟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一样古板，对于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忽然大着肚子回来的时候，死活要把我给扼杀在我妈腹中。

　　但我妈比他还犟，我舅还没跑路之前，常常抱着我在膝头，跟我讲，当时你妈，就拿着刀，冲你姥爷喊，来啊，往这里劈，我孩儿没了，你孩儿也没了，公平！姥爷当时，就背过气了。

　　我妈是个悍妇，特别悍的那一种，就是打个比方，要是当年景阳冈上的老虎是她，估摸着武松都要改名武怂，就没什么武松打虎的故事了。

　　就这样，我出生在这个城市的走廊上，伴随着我妈歇斯底里的嚎，医院的另外一幢楼里，我姥爷，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合上眼睛的。走之前，他让人给我妈转个东西。上面写了我的名字——顾唯怡。

　　那年头，我姥爷还不知道唯怡豆奶这东西，也还不知道，出来的那个有些黑不溜秋的小丫头一点都不像豆奶，像巧克力奶。

　　他还给我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起了名字，大概是希望我妈虽然带着我这个来历不明的拖油瓶还能结婚生子吧，要是个儿子，叫顾唯仕，要是个闺女，叫顾唯优。

　　可姥爷，偏偏给我起名叫顾唯怡——一语成谶，导致我妈，后来，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再无婚嫁。

　　我出生之前，据说我妈还没现在这么生猛。

　　她在书香门第长大，念了不少书，上着一个不错的大学，跟我那不成器的小舅舅相比，她是我姥爷值得骄傲的掌上明珠。

　　毕业那年突然跟着学校跑到非洲去援建，援了一年，我姥爷天天担惊受怕，生怕她少胳膊少腿。总算把我妈给盼回来了，黑了不少，没少胳膊少腿，肚子里，多了个我。

　　当场翻脸没有，问孩子爸爸是谁，也没回应，姥爷当时就病着，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我会跟我妈说，会不会是我气死了姥爷。她会很凶地回我，你哪有那本事，要气死他，也是我气死的。

　　我妈嘴上是硬，但那一刻之后却又软下来，我好几次看到她偷偷抹眼泪，躺在床上会有叹气声，整宿整宿睡不着……

　　但第二天早上，该收租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手软，气沉丹田地骂人……

　　我妈现在是个包租婆，我姥爷生前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却也算不上穷酸，还是有点地产的。就拿我们家现在住的大院子来说，足够七八户人家住。冬暖夏凉，一个大天井，我记得小时候的时候，常常搬个板凳在院子里看月亮。那时候，日子好像很长。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老街区了，这些年街坊走得差不多了，曾经荒凉的城市另一边正在演绎着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座座高楼开始建造，那里的时间，都好像比我家这边要快。

　　老胡同里的人走的走，却也不断有人来。我妈她虽然凶，也很勤快，加上读过大学很有品味，将院舍打点得有滋有味，加上租金便宜，倒是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七八户的租金，按说我吧，不算个富二代，也得是个纨绔子弟了。可惜并不是。几年前我那天真的小舅舅，被人骗着做了个投资，把家里的米全给败光了，还给我妈整回来上百万的债。

　　我还记得那天院子里来的一堆大金链子呢，指着我舅，却跟我妈说，顾恬啊，咱们也好歹算个老同学，但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上头说了，要么要这家伙一只手，要么……

　　我吓得嗷嗷直哭，心想我舅要是没了一只手，还怎么抱着我去玩儿啊。我舅当时也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横着头，说，来吧来吧。

　　我妈当时抽着烟，对，我妈会抽烟，我姥爷据说也会。

　　女人嘛，在小县城里，会抽烟像是个什么大事儿似的，我常常看到有些大老爷们见我妈跟他们一样要火的时候一副我妈好像在吸毒的可怖样子。还有一边抽着一边劝她别抽的，说女人抽烟不好。我妈说，抽烟是不好，抽二手烟却更不得了。你抽得？我抽不得？

　　啊，话说回来，我总是说着说着就会跑偏，希望你们能谅解。

　　我妈……一边吐了口烟，一边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我舅，又看了一眼她那个戴金链子的老同学，呲得笑了。

　　那一笑，我都呆了。我知道我妈长得挺好看的，不然人家就该叫她母夜叉，不该叫她王熙凤了。但平时她凶巴巴的样子，真的很难让人有空欣赏她的好看。但那一刻，她放缓了动作的傲慢，让她看起来像老上海画报里的人，她横眉一挑，笑了笑。

　　“这小子的胳膊值一百万？”

　　那拿刀的人懵了。

　　“那你帮我把两只胳膊都砍了，给我一百万。”她忽然伸出手。

　　我的脑海里，独臂的舅舅变成了无臂的舅舅，当时吓得哭都不敢哭了。

　　对面的人也懵了，见我妈那副有些无赖的样子，他居然把刀放下了，大概意识到，恐吓这招，整个院子里，大概只对我有效。

　　然后，我妈便掐灭了烟蒂，在一个裸女形状的烟灰缸里，又暗示那旁边正要把烟头往地上丢的人别乱丢，搁这里头。

　　我妈可是很爱干净的。

　　在烟灰缸里的烟头慢慢满起来之后，我妈气定神闲地回到了刚才的位置，抬起头来对那个“老同学”说，我弟是成年人了，钱是他自己欠的，你要我家这几个店面和地，没可能，我爸走的时候，可是没留他的份的。所以，担保我做。

　　我那时候还不太明白这个中的差别和玄机，但我看着我妈签字画押的样子，觉得我妈肩上好像沉了一沉。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舅收拾了一堆东西，然后给了他一包钱，让他跑路了。至于钱，她会一点点地还，毕竟她只是个担保人，人还不能把她怎么样，但我舅……她很难保证他会不会缺胳膊少腿。

　　那天晚上我舅跑了，我妈在我姥爷的牌位前坐了很久，一边口里在跟我姥爷对话。

　　“爸，你把房子留给我，把我栓在这，你倒是精明了。真不知道，你是疼我，还是疼老二呢。”

　　就那样，我们家，背上了百万大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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