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京故梦（女尊）

　　朱云若定定站在床前，由上及下仔细打量着沈天霜被一室昏黄烛光笼罩住的柔美面庞。

　　夜风从窗缝当中渗入屋内，摇动桌上红烛明灭闪烁不定，也透过沈天霜如羽长睫在他眼下印上两道模糊暗影。

　　朱云若看到沈天霜这幅样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继而涌起更多酸涩苦楚之意。陈小宴离开她的时日太久了，久到她如今午夜梦回时也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若非今次有个与他样貌相同的沈天霜被送入宫中，朱云若几乎都要忘了眉目鲜活时的陈小宴是什么样子。

　　沈天霜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低垂着头，看似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两下，似是终于从良久的沉思中醒过来一般的抬起了眼，清冷眸光自朱云若脸上一扫而过，更将方才面上涌现出的多种异样情绪尽数压了下去。

　　朱云若却是一愣，一时呆在原地，连原本想好要对沈天霜说的话都忘了。因为沈天霜现下这幅模样，无论是从动作表情神态等其他方面，都与那个已逝去多年的陈小宴如出一辙，相似到让朱云若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许久的陈小宴，而非什么出身安阳的孤苦少年沈天霜。

　　朱云若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抵不住心中对陈小宴的思念之情，倾身向前，伸出右手抚上沈天霜脸颊，用掌心轻柔顺着他面部轮廓一路滑过嘴鼻与修长颈项，最终将手停在了沈天霜系紧的衣襟之上。

　　然而就在朱云若伸手挑起沈天霜衣带的那一瞬间，四下无人的寂静房中却随灯火爆开声“啪”的传来一声脆响。

　　朱云若望着自己被沈天霜大力拍开的手一时没动，沈天霜抓住衣襟坐在床上也没有动，但他手背上因紧张而绽起的青筋以及不停颤抖的身子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忐忑与紧张，毕竟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贵为天女，即使性子再温吞无用，也还是掌握着这个国度里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自己刚才的举动若是真激怒了她，她处理起自己来只怕比随意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许多。

　　想到这里，沈天霜心中更是担忧起来,于是他轻咬住唇，眼眸含泪的仰起头小心观察起朱云若面上神态，却惊觉朱云若站在帐前朦胧暗影中的样子像极了远在燕州的朱云芙。

　　朱云芙与朱云若是同母异父的姐妹，样貌都与其母宪宗有几分相像，只是身上气质天差地别。

　　朱云芙身为宪宗嫡长女，自小接受的便是为君者的王霸之道，而朱云若生父苏氏在未得宪宗宠幸前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男侍，纵然生女之后被册封皇侍之位但从未得到过宪宗宠爱。所以朱云若自小便不被前朝看好，那些个高门望族世家中人也向来不屑与她结交，若非皇太女当年一时利益熏心，想要提早取代宪宗登基为皇，这卫国的江山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朱云若来坐的。

　　今天是沈天霜正式被封皇侍的日子，他自入宫以来，与朱云芙也是久未曾见，现在于这恍惚中看到与朱云芙容颜相似的朱云若，心中便是再也忍不住压抑了许久的相思之意，眸光闪动几下，险些就要哭了出来。

　　朱云若收回自己被沈天霜大力拍红的手，放在眼前细看了片刻，最终叹息一声，在沈天霜越发惶恐的脸色中替他放下挂在床前的帐子，只留下一句，“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改日朕再来看你”便大步走了出去。

　　朱云若才刚出了玉华宫正门，本应奉了她旨意回未央宫歇息的总管绿瑛就带人迎了上来。

　　绿瑛见了朱云若，并不多话，只向她行了礼后吩咐随从小心伺候着她上了步辇，才待她坐定后低声道了一句：“起驾回宫”。

　　现下虽已是深夜时分，但皇帝仪架行走在宫中仍是十分隆重，朱云若被八名女官稳稳抬着坐在轿上，模糊有了些睡意，绿瑛跟在她身旁看她已经阖上了眼，不由出声提醒她道：“天寒露重，陛下好歹回了寝宫再睡。”

　　朱云若睁开眼，点点头，就在队伍前头几名提灯小侍走出长巷尽头就要向左拐的瞬间对绿瑛道：“改行去永乐宫吧，朕想去看看福宜。”

　　“这……”，绿瑛闻言，一时有些犹豫，“陛下，子时已过了大半，皇夫同大皇女怕是早就睡下了，若是就此贸然前去，惊扰到皇夫……”

　　“无妨”，绿瑛话未说完，朱云若便苦笑一下打断她道：“朕只是忽然想见见福宜了，这半月以来朕一直都在为天霜封皇侍一事而忙碌，倒是许久没见过他们父女了。”

　　绿瑛不再出声，只传令整支队伍中人改道向永乐宫行去。

　　轮值在永乐宫门口守夜的女官远远见了皇帝来了，急忙开了宫门就要进去通报，朱云芙派来报信的人先她几步一路小跑赶了过来，拦住半个身子已进了宫门的女官道：“陛下吩咐，不必打搅皇夫和大皇女安眠，你们在此处伺候着即可。”

　　女官领命，没有再动，只悄声让人将一侧宫门打开，待朱云芙下了辇轿，仔细将她迎了进去。

　　朱云若跟在两名提灯小侍后头一路行至永乐宫寝殿门外，意外却见殿内还燃着灯，映着殿中人影闪闪烁烁打在雕花窗上，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陛下，皇夫还未曾睡下，应当在殿中看书”，为朱云若领路的一名小侍见她站在窗前定下脚步，便出声向她解释了下殿内情形。

　　“恩”，朱云若点头应是，挥手让身边小侍退下的同时寝殿门也被人拉开，皇夫贺兰成在两名小侍陪同下，披着一件素色狐裘出来接驾了。

　　“陛下”，贺兰成朝朱云若行了礼，又从一名小侍手中接过宫灯，带着她径直往寝殿方向行去。

　　元宵刚过，长京城中严寒未解，朱云若进了生着火炉的寝殿当中，便觉扑面而来一股夹杂着香气的如春暖意。

　　贺兰成对站在一旁的明颜使个眼色，他便会意带人上前服侍着朱云若脱下身上所穿厚重礼服挂在一旁，贺兰成又亲自到膳房端了几样朱云若爱吃的点心过来，依样摆到塌边小桌上放好后才邀朱云若过去道：“这是臣侍一早为陛下准备好的宵夜，还请陛下快些用吧。”

　　朱云若闻言脱靴上了塌，与贺兰成面对面坐好后看他用银筷夹起一块糯米桂花糕放到自己手边的小瓷盘中，随后无声笑了笑，将盘内糕点夹起递入嘴中咀嚼咽下，喉头无端生出一股苦涩滋味。

　　今夜贺兰成为她备下这几道点心，想必是料定了她不会留宿玉华宫中。

　　自沈天霜入宫以来，对待朱云若的态度便成了众人眼里的一个笑话。他虽被安阳太守献入宫中为侍，但却不似其他想要求得权势富贵的人般对她曲意逢迎，阿谀奉承。

　　沈天霜对着朱云若时，从来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便是连多说一句话也是不肯的，想必他也知道朱云若内心深处是爱极了陈小宴，不舍得对与陈小宴有着相同面孔的他怎样。

　　朱云若有时也会自嘲的想，她对着陈小宴还真是一贯的无可救药。他在时因爱慕长姐朱云芙而对自己颇为厌恶，自己却仍不管不顾对他贴了上去，整日嘘寒问暖不说，还在虢阳侯府满门问斩之后冒着被母皇问罪之责将他偷藏在静王府中。

　　陈小宴死后，朱云若成了天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帝，但对着沈天霜时也还是因着陈小宴的影响而对他无限纵容。就像方才在喜房当中，沈天霜那般委屈又充满戒备的神情简直与陈小宴生前一模一样，简直快要让朱云若以为真的是陈小宴回来了。

　　“陛下，陛下”，朱云若尚在沉思当中，贺兰成见她出神久了，忍不住出声唤了她几句。

　　朱云若从恍惚当中回过神来，暗笑自己又多做那些滑稽而无用的猜想，那日她是亲自带人将陈小宴安葬在了陈家的祖坟当中，他又怎会在死了这么多年之后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陛下？”听到贺兰成继续再唤自己，朱云若抬头隔着桌上明亮灯火看他一眼，却又飞快别过头去假装打量殿中摆设，不敢再与贺兰成对视片刻。

　　贺兰成出身的紫陵贺兰世家，是卫国排名第一的高门望族。紫陵虽距长京千里之遥，但千百年来贺兰世家人才辈出，其门生子弟更是遍布卫国庙堂与江湖之中，故而卫朝每代君主对贺兰一族都颇有忌惮。

　　宪宗晚年，朝中众臣为日后谋算，纷纷站入太女与肃王营中，仍然效忠宪宗者屈指可数。若非后来有贺兰一族鼎力相助，宪宗恐是不能继续安坐皇位之上。

　　宪宗平乱之后，便下旨要静王朱云若娶贺兰家的嫡长子贺兰成为夫。时隔多年，朱云若犹记得贺兰成入府当日正是阳春，长京城内烟花十里，垂柳如丝。

　　贺兰成从紫陵一路乘轿而来，身后跟着浩荡送亲队伍，蜿蜒如蛇。

　　朱云若站在王府重重石阶之下，不待贺兰成轿子落地就迎了上去。

　　朱云若站在轿帘外，看贺兰成兀自伸手将轿帘掀开，起身走了出来。

　　那一刻，朱云若却觉贺兰成一身红衣如火，烧得满城桃花尽落，眉眼生动，更胜碧水浩渺烟波。

　　如此绝色，方不负大卫第一美人之名。

　　这些年来，朱云若一直觉得，贺兰成嫁给自己实在是有些委屈。

　　贺兰成本是上代贺兰家主的嫡长子，已经继任家主之位的贺兰玥是他同胞妹妹，二人自小一起长成，感情极好，平日里贺兰玥若有为难之事总会征求几分他的意见，事实上他才是这个古老世家背地里真正的掌权人。

　　贺兰一族崇尚武德，为保千年家业不在一夕崩塌，无论男女，皆从幼时开始习武，贺兰成又对武学之事极有天赋，年方十六便因文武双全而扬名天下。朱云若自认是个懦弱无能的人，若非宪宗指婚，贺兰成是万不会嫁与她为夫的，如他那般才貌心智皆远胜寻常人许多的男子，总该寻得个世间难得的大英雄才能与之相配。

　　朱云若与贺兰成，一人心有所思，一人惯是无言，相对着用过宵夜后便去了偏殿看望熟睡已久的福宜。

　　朱云若站在小床前，望着福宜稚嫩睡去脸庞，嘴角也难得浮现出一丝微笑。福宜是她与贺兰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若无意外，也会是她今生唯一的一个孩子。

　　她这一生，从小至大只心系陈小宴一人，其他人无论怎样都不能入她眼中。

　　朱云若不喜贺兰成，贺兰成亦不喜她，只可惜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能如自身所愿。就算朱云若身为皇帝，也免不得要为皇家绵延子嗣而依照宫规按时临幸贺兰成，何况贺兰成母家势力极大，若是他入宫时日长久而无嗣，只怕贺兰一族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所幸贺兰成与朱云若同房几次之后便有了身孕，直至他平安诞下朱云若嫡长女福宜，二人这才同松了口气。

　　福宜躺在床上，不自觉咂了咂嘴又喃喃呓语几句。朱云若看她睡得香甜，不忍再叫她起来，于是只伸手替她盖好滑落到一旁的被子，就同贺兰成一起悄声离开了偏殿。

　　朱云若刚出了殿门，绿瑛便过来请旨问她可否还要回未央宫中休息。朱云若站在屋檐下沉默许久，直至月又西移，隐没到层层霜瓦后头，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你去同皇夫说一声，朕今晚就宿在永乐宫中，让他在偏殿替朕随意收拾一下就好。”

　　绿瑛领命离去后，朱云若依旧站在原地未动，等到明颜奉命过来请她入偏殿歇息，她才察觉身上衣物早被露水打湿。

　　寒夜漫漫，朱云若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走入偏殿当中睡下，又看贺兰成替她放下床前绒帘掌灯离去。

　　殿中火光随贺兰成离去的脚步声逐渐暗了下来，朱云若拢紧身上被子，在由脚而起的一片怡人暖意中慢慢睡了过去。

　　深宫当中最是孤寒，朱云若自小便将这滋味尝得淋漓尽致，只是从前她尚可以靠着陈小宴曾经给予过的一点温情来取暖，如今却只能待在对她百般算计的贺兰成身旁，才不会真的沦落到一个孤家寡人的境地。

　　第二日天未亮时，朱云若就离开永乐宫上朝去了。

　　她走后不久，贺兰成也自床上起身坐在镜前若有所思。

　　明颜从殿外端了水来，见贺兰成已醒了，小心走过去将手中铜盆放到一旁，开始为他梳起发来。

　　“皇夫”，明颜手中玉梳自贺兰成满头乌发上面缓缓滑过，“在您看来，昭皇侍入宫一事可有蹊跷？”

　　“朱云若又不是个傻子”，贺兰成望着镜中浮现出的人影缓缓嗤笑出声，“只不过是爱那陈小宴爱到无法自拔罢了，倘若沈天霜真是被那别有用心之人安排进了后宫，陛下有朝一日能够死在他手上，想必心中也是快活的。”

　　“呵”，明颜讥笑一下，捧起贺兰成一束头发放在掌心慢慢梳理，“这陛下若是真那样深爱着陈小宴，又怎会在他死的当天就迎您过府呢？在我看来她平日里那副情深的样子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会爱美人胜过江山呢。”

　　贺兰成合上眼，右手五指在镜前桌上轻敲几下后吩咐明颜道：“无论沈天霜是受何人指使入宫，想必都与废太女脱不了干系。稍后你派人去紫陵向玥儿传信，要她将朱云芙与安阳太守看紧些，朱云芙若是有何异动，府里还需早做准备，只等朱云芙与朱云若姐妹两个打起来后，我们在一旁尽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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