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季節

　　啓夫離去後，母親說：“這男孩子真是沒話説，想挑剔也好像找不到地方。你是什麽運氣，竟然會踫到他？”
　　我沉默，不想顯出被她認爲是囂張又或者是輕浮的態度。
　　母親自顧自說下去：“真是意想不到，這樣好的男孩子給你遇上。他對你的態度，簡直是把你捧在手掌心裏似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仿佛我何德何能，竟然會有人這麽珍惜我。我忍不住在心内嘿笑。啓夫的出現，打破了母親的一個定論：所有對我好的人所以對我好，都是因爲我是她女兒的原故。
　　母親大概因爲還沒適應從歐洲回來後的時差問題，時間雖然還不到九點鐘，她便嚷倦，要囘睡房休息。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看了一會電視。當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我抓起話筒，說：“喂。”
　　另一方卻沉默。我不耐煩説：“找誰？”
　　“你爲什麽要那樣做？”柏倫微弱的聲音仿佛從遠方飄浮過來。
　　我怔住，忍不住吞了吞唾液才說：“我跟你，是從開始便不該走在一起的兩個人。”
　　“不，” 柏倫抗議說，“我愛你，佑茜。我不要失去你。”
　　“柏倫，我不是你的玩具，不是你想擁有便能擁有。”
　　柏倫説：“我知道你現在對我是氣在頭上，可是你也不能這樣隨便說要跟別人結婚。”
　　我聼著不怒反笑，說：“我並沒有隨便做決定。而且，我答應啓夫的求婚，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柏倫說：“你不是一直跟我保證，你對他只是朋友感情？你現在突然說要跟他結婚，難道不是因爲要氣我？”
　　我冷冷說：“柏倫，你的想法太過一廂情願。”
　　柏倫說：“自從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後，你一直躲我。打了你一巴掌是我的不對，可是你卻根本連解釋道歉的機會也不給我。你可知道我心裏有多後悔有多痛？人誰無錯？難道你真的不可以原諒我？”
　　我沒好氣說：“若果你需要我跟你說原諒你，那麽好的，我原諒你。滿意了嗎？”
　　柏倫卻異常煩躁說：“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片面的原諒。如果你真是原諒我，你便答應我，馬上跟啓夫分手。”
　　我哼了一聲說：“你有什麽權利告訴我我該怎樣做？”
　　“可是我愛你，佑茜，”柏倫熱熾熾說。
　　我冷靜回應：“愛不是用嘴說便可以，愛我的話便首先為我著想，了解我的需要，尊重我的意願。不要只懂得將你自身的欲望硬套在我身上。”
　　柏倫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低聲問：“你，真的不愛我？”
　　我呆了一呆，然後說：“我不清楚我對你其實是什麽感情。跟你交往，一部分是虛榮心。因爲你是希華的男朋友。因爲我從小便一直被希華比下去。”
　　柏倫仿佛倒抽一口涼氣。
　　我繼續說：“所以，我們之間的所謂感情，是建築在不健全的基礎上。而你對我，從開始便不是專心一意。我覺得，到現在，你也不能肯定你想要的到底是希華，抑或是我。”
　　柏倫沒有立即反駁。我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是你理想的女子。或許對你來說，我只不過是一項挑戰，因爲你一直覺得你拿不穩我的心，而希華對你卻是死心塌地。說實話，希華比我強多了，也更加適合你。”
　　柏倫低聲再次說：“可是我愛你。”
　　他這句話，聼在我耳中，卻越來越沒有説服力。我說：“柏倫，得不到的，並不一定是最好。”
　　柏倫懊惱説：“你現在是想盡辦法要甩掉我。”
　　我輕輕用手揉了揉眉心，說：“你跟我的關係一直有種飄浮不定的感覺，並且是見不得人的。現在事情簡單化了，我們應該覺到寬慰才對。”
　　柏倫顫聲說：“你不愛我。那麽你愛的真是他？”
　　我坦白跟他說：“我願意跟他在一起。他明白我，包容我。跟他在一起，我或許能用一種比較寬容的態度觀看這世界與及周遭的人。”
　　柏倫說：“他真是你所說的那麽好？”
　　我答：“他是我所需要的人。”
　　柏倫語帶嘲諷回應：“所以現在我對你來說，什麽也不是了？女人要變心，真是既狠又快。”
　　我開始有點生氣，冷冷說：“對。所以你最明智的做法，還是選擇對你十年如一日的希華。”
　　柏倫沉默下來。我拿著話筒，只感到它的重量比往時明顯。這種對話能如何繼續下去，該如何中斷？分手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柏倫的聲音透著一種空蕩。他說：“或者從開始便是我做錯。我不該讓自己對你動心。”
　　我聼出一絲怨恨，一份沒說出口的指責。我心中一怒，然而跟他爭論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處，於是我選擇沉默。過了一會，電話喀的一聲被掛掉，跟著只有嘟嘟嘟的聲音在我耳邊迴旋。我把話筒放下，心中只覺得蒼涼。
　　我感到抑悶。在柏倫而言，他仿佛已經為自己披上受害者的身份。而我，就是傷害他的冷酷無情女孩。這實在是個荒唐的世界，黑隨時可以變成白，而白也可以隨意被塗黑。每一個人的真相都只是一份主觀而已。對與錯是完全可以對調的概念。
　　我撥了啓夫的電話。他聲音開朗說：“怎樣？又想我了？”
　　我不語。他機靈問：“又發生了什麽令你不愉快的事？跟你母親又有齟齬？”
　　我嘆了口氣，然後把柏倫的話全告訴他。啓夫靜靜聆聽，然後說：“誰對誰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再是重點。把事情結束，收拾心情才是。”
　　“可是，” 我說，“我討厭這種被冤枉的感覺。”
　　啓夫說：“這話説出來你一定會生氣。可是，在這事情裏，你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你到底曾經給過他一份希望，讓他以爲你們之間是有發展的可能性。”
　　我忍不住鼓起腮，不悅說：“你是越來越喜歡教訓我了。”
　　啓夫說：“我只是客觀地以事論事。盲目偏幫未必便是對你好的表現。你也不會希望我爲了討好你而說違心話吧。”
　　給他這樣分析，我也沒有反駁的餘地。啓夫說：“別再胡思亂想，早點睡覺吧。明天我有事需要處理，大概不能跟你見面。”
　　我說：“那也沒什麽大不了。”
　　“真的？你不會思念我嗎？”
　　我沒好氣說：“真肉麻。”
　　啓夫笑了笑，說：“我在想，如果現在辦妥註冊結婚的手續，你母親會不會讓你搬來跟我住？”
　　我聼後一怔，說：“什麽？”
　　啓夫輕聲說：“公寓裏沒有你，真的變得冷清了許多。”
　　我拿著話筒，一時間有種不知該如何説下去的感覺。
　　啓夫說：“如果我說，我想早點跟你一起生活，你會怎樣回應？”
　　我沉默一會，說：“爲什麽這樣急不及待？”
　　啓夫答：“我們究竟等待什麽？你不是跟我說過，你對隆重盛大的童話式婚禮沒興趣？既然是這樣，我們現在只要簽妥結婚證書，有了合法名分，便可以立即開始夫妻生活。”
　　我不解問：“可是，你不是說待我們到美國後才籌備婚禮？”
　　啓夫說：“說那話的時候，我沒有預料你母親會開給我們先在這兒註冊的條件。”
　　我說：“那又怎樣？”
　　啓夫說：“既然已經註冊，爲什麽還多此一舉，在美國再舉行婚禮？在我母親而言，籌備一個婚禮，一年半載的時間是少不了。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内，我們的身份曖昧。究竟該住在一起，還是不該住在一起？”
　　我可沒有想過這一點。啓夫說：“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以夫妻身份囘美國最能省卻麻煩。”
　　我說：“可是你母親會高興嗎？連兒子的婚禮也不能參加。”
　　啓夫沒有立即回答。我說：“你還是稍安勿躁，耐心的按部就班吧。”
　　啓夫的聲音卻帶著一份我從沒聼過的懊惱。“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因爲一些繁文縟節而推遲我們一起生活的計劃。”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說：“我真是這麽魅力十足，令你一點也離不開我？” 啓夫反問：“我真是這麽魅力不足，令你不願早點跟我一起生活？”
　　我沉默下來。比跟母親一起，跟啓夫生活應該會更加愜意順心。可是二十一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存在，突然要離開這個家，那感覺又好像有點不捨似的。
　　啓夫低聲說：“看來我真是過分急躁，也有點一廂情願。別擔心，我不會強逼你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升起一份歉意。我說：“我也不是不願意。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一切的改變。”
　　啓夫說：“我明白。我是否向你要求太多了？”
　　我想了一想說：“是有那麽一點點。”
　　啓夫笑了一下，說：“在求婚的時候，我還說對你沒有什麽要求。看來我是説謊了。”
　　我也笑了，說：“是啊。所以，將來如果我對你不斷要求的話，你也要懂得體諒。”
　　啓夫突然以一種不懷好意的語調說：“就算你真的不斷要求，我想，以我這年輕力壯的身體，滿足你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我聼了這種曖昧的話，臉禁不住漲紅起來，嗔道：“說什麽了？”
　　啓夫說：“我令你害羞了，是不是？可是，男女間的關係到了某一個階段，很自然便要有那種接觸，不是嗎？這並不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尤其在結婚之後。”
　　我不能反駁，因爲不想他以爲我是一個過分純情幼稚凡事大驚小怪的無知少女。然而我也不能否認，當話題牽涉到性這囘事上，我還是禁不住感到不知所措。我開始有點顧左右而言他說：“我們電話好像已經說了很久，是不是？我的耳朵開始覺得又熱又痛。”
　　啓夫聼後笑了一下，說：“我明白。今天晚上睡好一點，也做一個好夢。”
　　我嗯了一聲作答。啓夫輕聲說：“我愛你。” 然後才把電話掛上。
　　躺在睡床上，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圍繞在柏倫和啓夫身上。這兩個男子，我把第一個甩掉，留下第二個。爲什麽？如果柏倫一開始便對我一心一意，事情會否依然有同樣發展，抑或我不會給啓夫任何機會？我是真的不喜歡柏倫，抑或只是他太令我失望？如果他對我像啓夫對我那樣好，我會如何選擇？所謂的愛情，其實是不是一種利己行動而已？
　　一年前的夏天，希華再度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帶來了柏倫。當時我真的一點預感也沒有。第一次遇見啓夫，我也沒想過這個差點用車把我撞倒的男子會成爲我未來的丈夫。生命中發生的事，好像都有點沒頭沒腦，開玩笑似的。什麽是因，什麽是果？照説像我這種涉足於別人感情的第三者，應該遇到恰當的報應才對。可是，我碰到的卻是一個無條件愛我的男人。我的幸福，完全是得來全不花功夫。希華的苦苦經營，換來的也只不過是個對她三心兩意的男子。命運這囘事，就真是這麽不可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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