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成砂·春

作者:天野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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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者安息


      1、爷爷

      我有两个爷爷。两个都过世了。

      其一

      爷爷,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祖辈逃荒从山东来到东北肥沃的黑土地,在这里安家。他是个老实淳朴的农民,偶尔在农闲时出去帮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他一张照片也不曾留下,他的容貌我只有从父亲和两个伯父脸上寻找。三兄弟长得像啊,一定就像爷爷年轻时的模样。然而现在时光这无形的手已经将他们的脸揉搓得干皱苍老。爷爷在父亲六岁时就去世了。爷爷的骨灰在通化,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座孤坟。飘零在外的灵魂你可曾找到回家的路?每逢年节父亲带我去烧纸,在地上划个圈,里面再划一个十字,黄纸堆放在上面,天气酷寒,父亲眉毛胡子上都是冰碴。他将写好的信封也放在圈里,拿出三张纸念念有词:“土地,土地,我有钱要寄给(说出爷爷名字),本人不在,请您转交,这是给土地的路费钱。”他用几乎冻僵的手划着火柴,把点燃的三张纸扔到圈外,看着它渐渐燃尽,方俯身点燃厚厚的一卷长纸。那时我年纪幼小,爱托着腮看看星星又看看火苗。除非阴历七月十五的上元鬼节,烧纸总在冬天,猎户座在天空闪耀,腰间宝剑总令我想起祭奠先人的一点火光。橙色的火苗在寂静的夜里跳动,像要吞没一切似的越蹿越高,最后渐渐黯淡下去,纸灰中火的余烬像无数暗红的星星。烧纸若不在先人坟前,则必在十字路口的,据说只有十字路口才设有阴间的邮局。有一次父亲和我在夜中走好远,我迷了路,终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风很大,在旷野上龙一般低低掠过地面,夹着呜呜的闷吼。我有些害怕了。那样冷,那样黑,那样寂寞,那样荒凉,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我们两人。爷爷也是在那样一个地方吗?灵魂在他乡的原野上举目无亲,零落孤寒。

      飘荡,飘荡,四十年了,天高路远,灵魂安息。

      2、【1】怀念我的大姨父
      几个月前在长春确诊,就知道他是癌症晚期了。没有住院,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定期去长春抓几副中药。他胸背时有阵痛,四平的诊断是心动脉硬化,将来厉害时做个搭桥手术就没事了。大姨对他就是这样说的。因此他虽然吃药,却并不怀疑什么。家人寸步不离他的身边。大姨原来有时打几圈小麻将,自从他的病确诊,大姨再也没打过麻将了,整天陪在他身边。他又高兴又诧异,问:“你怎么不打麻将了?你去玩吧。”大姨说不去了。没意思。他又惦记着我妈妈,对大姨说:“你去伺候她一阵子,我一个人在家就行。早上买点果子和豆浆,晚上卜噜(东北方言,动词,这里是做的意思)碗疙瘩汤(东北方言,即面汤)。我对付几天没啥,你去伺候她吧,她重。”在他的再三坚持要求下,大姨将他托给平姐,到我家住了三天。大姨做的菜是全家族公认的好吃,妈妈最喜欢。妈妈一有事就先找大姨,依赖大姨仿佛小孩子依赖大人。她发病那天早晨尚能说话时反复重复的一句就是:“快,给大姐打电话!”晚上,大姨,妈妈和我坐在床上围成一圈,开始念到大姨父种种的好。

      大姨父和大姨是姑表兄妹。据说大姨父的爹人品不怎么样,家里也极穷。当时大舅姥来说媒,姥爷盘腿坐在炕头上说:“他的家庭实在一无是处,只是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单单看在好孩子的份上,我把琴给他。”于是大姨便嫁给了大姨父。姥爷的眼睛最会识人。果然大姨父十分好,温和善良,正直忠诚,又多才多艺。。大姨年轻时是能歌善舞的,几年前艳丽姐姐结婚,她还能听出琴师弹走了调。大姨父更是吹拉弹唱无一不会。我小时常去他家,看见好多乐器,二胡、小提琴、大提琴、口琴,后来搬到四平,又添了月琴、笛子和长箫。自从到四平,家住吉林师大附近,南边不远处有个小广场,他晚上常常去和一群老年音乐爱好者拉琴唱歌,切磋乐理。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楷隶行草无一不精,又会画画,常常自己动手做东西。他从军时用樟木做了个箱子,据说樟木箱装衣服不生虫子。箱子的年龄比我三姐还大,从家乡邮到福建,又邮到山西。大姨父去哪里,箱子也带去哪里,随他渡过辗转四方的军旅生涯。关于这个箱子的质地和历史,是他的兄弟,我的舅舅,韩守义告诉我的。我只是从小就在他家看见这个刷成黑色的箱子,上面用白油漆题了一首有名的七绝:“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行草,笔体刚劲有力。时间久远,白油漆早已泛黄。我对守义舅舅说这箱子如此雅致,年纪又大,肯定成精了。“也许今天箱子精正在殡仪馆给主人守灵呢。”我这样想。他在奉化住时曾向我要白纸,亲手写了两本不同字体的字帖,用牛皮纸订好封面,画上松树,写上“韩守双书”的字样送我,我十分珍爱。他有爱心,养过许多小动物,用大姨的话概括就是“鸡鸭鹅狗兔”。屋里有个圆形鱼缸,金鱼养得又肥又大。他最爱的还是养鸟,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挂满了鸟笼,吱吱喳喳闹成一片。在奉化住瓦房时,英子姐曾抱怨鸟味太大,建议大姨把鸟撇了算了。大姨说我可不敢撇,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反正他自己伺候那些鸟,又不用我伺候,养着呗。撇了万一他气出病来,还不得咱们伺候他吗?心情好身体好最重要。我到他家,他很骄傲地对我讲他的鸟,这是鹩哥儿,会说话,。那是大画眉,会唱歌,还会嗑瓜子儿……等等等等。有一次一对很漂亮的绿色小鸟要孵小小鸟了,他把鸟笼放在炕头暖着,还为它们编了个小窝。大姨做得一手好菜,大姨父也是一样。有一次他们来我家,大姨父下厨烙饼,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饼皮金黄,鼓鼓地膨胀起来,咬上去酥脆可口。我这个暑假还想向他请教烙饼的秘诀。唉!斯人已逝,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饼了!也来不及请教了!

      他去年过的六十六大寿,是他一生中所过唯一的一个生日。我们家的规矩是只有到八十了才能过生日的。六十六那年女儿们为他张罗了一桌酒宴,他为来宾拉了一曲二胡。开宴前,他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掌里,问这问那,握了很久。他曾对我说要写回忆录。每个人的人生自成一部传奇史,他的尤是。他给我讲他少时家贫,没有钱买书买笔,便只是凭脑子硬记,成绩很好。在课余时间里他要背砖捡煤干活赚钱。。后来部队招兵,因为参军可以省钱,他便参了军——这和我大伯当初参军的理由是一样的。他与招兵的人打篮球,人家看他不错,就收下了他。他带了两个硬梆梆的玉米饼子踏上兵车,车里挤得像罐头,到了一个站点,中午了,他想把玉米饼子拿出来吃,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了。他的回忆讲到这里就打住了,他说先讲这么多吧,剩下的部分以后再讲。可是现在,再也听不到他的故事了。空白成了回忆中的遗憾。上一代人想要传给下一代人的经历,那些老故事,在我手上竟然断掉了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我不能够原谅自己。

      忽然觉得世界像一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车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几个月前,大姨父的车票已经到了,家人把车票藏了起来。然而,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在床上他能够听到列车鸣笛召唤的声音。一辈子家里家外大姨打理得很好,他从未做过作任何安排。临走时,他做了此生唯一的一次安排——将大姨托给了平姐。他望着床前的亲人们,大姨告诉他说:“你这是癌症,是治不好的了。”他点点头,闭上眼走了。踏上列车去往遥远的异世界。也许,在另一个城市下车,也许,一直驶向不可知的终点。

      由于不可知,我并不敢说死亡是虚无的。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城市发生的事。生死如同车站送别,我们接人,也送人。欢迎新生命降临,也和一些人告别。

      【2】悼词

      ——写给大姨父韩守双

      公元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大姨父韩守双因病医治无效,在四平逝世,享年六十七岁。

      大姨父韩守双,一九四一年出生于吉林省梨树县,一九六○年参军,先后任技术员、指导员、营长,立过二等功,并获多种荣誉。一九七八年转业,任四平市梨树县大修厂书记。二○○一年退休,举家迁往四平居住。他少时家贫,勤奋好学;军旅生涯,戎马倥偬;转业为官平静充实,退休为民潇洒自在。他刚正诚实,宽厚大方,坚强乐观,善良仁爱。他德才兼备,兴趣广泛:爱好文艺,精通琴棋书画;爱好体育,获全军长跑亚军;爱好花鸟,满院花香鸟语。他的去世,对家人是一场沉重的打击,英灵西归,天地同悲。他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作为军人,党员,干部,作为民间书法家,民间音乐家,民间艺术家,作为大姨的好丈夫,三个姐姐的好父亲,我的好长辈,他永远受人敬仰,他的优秀品德和出众才华,千秋垂范。

      挽联云:

      英灵已归蓬莱路,亮节高风万古存。
      【3】丧仪纪闻
      星期六[7月28日〕的下午我又去了四平,下午五点举行开光仪式,我与大姨、二姨、老姨坐出租车到天都殡仪馆。我在星期五那天以为是南山火葬场旁边有个天都宾馆——全因长春有个天都宾馆之故——结果长辈们就笑了。大姨说:“宾馆是活人住的,殡仪馆是死人住的。”出租车拐了很多弯,在一片庄稼夹成的窄路上按照路标曲曲折折找到了地方,驶进大门。同时停灵的有好几家,唯有中间的一家喇叭震天,几个人在乐声下正舞着往灵堂里送纸马、家具等冥器。大姨再坚强,一下车听见喇叭声也撑不住,恸哭起来,由二姨、老姨等人扶到二楼休息室里。我正要跟去,小舅妈拦住我,一指鸿仪臂上的“孝”字黑纱,说:“晚辈都要戴这个。”我便进屋领了,再和一娃、小舅妈去休息室看大姨。203休息室有四张床,两个瘦高男孩分别躺在两张床上睡得正香。。他们是大姨父的两个外孙,大姐和二姐的孩子。三姐的孩子年纪尚小,故此没有告诉他。萧将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仿佛一个蛹,强把被子掀在一边,露出细细的少年腰身。小时候我在大姨家,他们也还很年幼,时光荏苒,两个孩子已经长成了高挑少年,大姨父的相貌在流淌的时光中不但没有改变,反而被一顶乌黑的假发拉得仿佛逆流而上了十年。现在正应该是他安度天年的美好时光,却……

      下午五点钟,举行开光仪式,向遗体道别。大姨家的三个姐姐、二姨家的两个哥哥、我、鸿仪、大姨父的两个外孙,都按中国的古老传统披麻戴孝。旁边一个灵堂比我们先举行仪式,我留神细看,发现礼仪十分繁琐,儿女们敬香三炷敬酒三杯之后,分别由侄子侄女外甥外女孙子孙女敬香三炷敬酒三杯,然后是下跪叩头。我身边有人小声道:“好像还得下跪……”这时司仪即民间所谓“阴阳先生”从屋里跨出来——是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妇女,四十几岁,眼睛很小,头发很黑,烫成细小的卷用发夹夹在脑后。她大声宣布仪式开始。本应先让女儿们进去,但她见家族中的晚辈后生并不多,灵堂足可以容纳,便道:“我看你们人也不多,就都进去吧。”于是我们排成纵列走入灵堂。大姨在二姨和老姨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直扑棺材,大放悲声,闻者为之垂泪。这棺材其实是一个冰柜。司仪透明的棺盖掀起,揭开蒙脸的黄布,大姨父安详地躺得笔直仿佛睡着了,容颜宛如生前,只是脸色发青,没有血色。大姨大哭上前,伸手摸他,旁边的人一再提醒:“眼泪不要掉进棺材里!”大姨摸过一遍之后还要再摸,再摸,挣扎着摸了三遍。一世的夫妻情深意长,舍不得啊!给妈妈讲这段时,妈妈说大姨太勇敢了,竟然还伸手去摸,看看究竟死了没有。万一人没死,也许还能摸得活过来。当然,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了。搀走了大姨,平姐手拿一根棉签给大姨父擦拭五官和双手开光,又给纸马开了光。据说开光之后的灵魂便目能视耳能听鼻能闻口能张手能动了。纸马也是。大姐敬香三炷,二姐敬酒三杯,所有人对遗体三鞠躬后,从灵堂出去,有人抬着花圈、纸马走在最前面,大姐由两个女人扶着,手执一扫帚倒着走,扫帚上面是一叠纸钱,二姐捧灵牌正面尾随,走一步用脚踏一张纸钱在地上。两个哥哥,我,鸿仪,萧,强在后面跟着,每人持香三炷,纸钱一卷,那些平辈的亲属在旁边跟着,每人拿纸钱一卷。来到一个据司仪说是土地祠的地方,这是一所青砖砌成的露天小屋,入口两副对联,我只记得上联是“昔时先人作牛作马为儿孙”,因为觉得这句话嚼起来很有味道。下联平平,我就没有记住。花圈纸马堆在中间,平辈的人把纸钱扔在中间,我们一队晚辈扔完手中纸钱后,列队持香走三圈,每走一圈扔一根香。香很短,香灰稍不注意就掉在手上。走完一圈我忘了扔香,我后面的鸿仪小妹忙小声提醒:“把香扔一根!”我才恍然反应过来,扔了一根香。大姐由于悲痛过度,走得十分缓慢,香也本来就短,所有拿香的人都在没走完第三圈时被香烧到了手指,只好提前扔掉。三圈走罢,我们出来,大姐在里面按司仪的指点念诵一番,点着了火,也退出来。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纸灰飞扬,热浪灼人,土地祠上方的空气扭曲流动。司仪告诉我们,去土地祠时要以哭声引路,边走边喊:“您走的是西方瑶池路!”不过我们没一个人喊,大家只是默默走到那里。而当冥器焚烧完毕后,回来的路上不许哭不许回头,据说如果回来时哭,灵魂便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了。中国是同时受佛教道教影响的国度,而这个瑶池路的说法,是佛道的一种统一。道教以东方为仙境,有东海蓬莱之说,而佛教以西方为乐土。而瑶池是道教仙人西王母所在的地方,又是佛教的极乐之方,所以指引灵魂走这条路。

      晚上去大姨家附近的饭店吃饭,恰与司仪同桌。原来司仪姓郑,曾做过中学语文老师,口才好,十分伶俐。席间谈到葬礼风俗各地有别,城乡有别。二舅说农村喊的不是而是“幺丝路”(是这个音,我不清楚是哪几个字),当为“瑶池路”之误。二舅又说在城里鞠躬志哀,而在农村就非得下跪不可,不下跪会被人笑话被人讲究。他说姥爷去的时候,子孙很多,黑压压跪了一地人,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后来他腿疼得不行,干脆坐地下了。“只要仪式庄重,诚心悼念就可以了,何必折腾人呢。”二舅睁圆了大眼睛说。自从妈有病后,为了照顾她,家里一向吃素。我自从放假回来便没沾半点荤腥,每顿吃得像猫食,舔一点就下桌了。总算到饭店吃了顿饭,席间有锅包肉一盘。我又累又饿,如狼似虎,当时吃得直舔爪子。小舅妈见状,疼爱地说:“吃吧。多吃点。”把肉挪到我前面来。那盘肉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吃掉的。

      我们带了打包的饭菜去大姨家抚慰大姨。大姨倒在床上,双眼紧闭,手按胸口,面如金纸,不多时,起来含了四片管心脏的药。大风哥买了一包碧螺春打开,泡了一大搪瓷茶缸浓茶分与众人喝了。明早五点半火化,四点二十就要到殡仪馆,众人忙了一天太乏,都需要提提神。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大姨父在小广场上的琴友前来吊唁。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自白城搬来四平,还不到一年,却与大姨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尊称大姨父为“韩老师”,并主动请缨,要求在明日火化前致悼词。此举纯出自友谊与敬重,分文不取。于是大姨开始回忆大姨父生平,何年出生何年参军何年转业何年退休。老先生问及大姨父所获荣誉,大姨道:“他的荣誉没少得,装了满满一箱子,有一次我收拾东西嫌占地方,都撇了。”众人叹惋不已,便仅凭大姨的回忆写了几件。问及爱好,我在一边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老先生就停笔问我:“你是他什么人?”大姨介绍道:“甥女。”我能迅速说出来是因为我也一直在酝酿他的悼词。老先生写的在仪式上用,我写的发在网上,用白城老先生的话说:“不要生的伟大,死的无名啊!”

      晚上我去老姨家住。虽然鸿仪、小舅妈和老舅让我去他们家,但是老姨夫出车了,老姨家地方更宽绰些,并且我还担心跆拳道小成的鸿仪会不会梦里踹我。马兰小妹独自在家,九点钟了还没有吃饭。我记得小妹爱吃桔子,但现在没有桔子可买。小妹爱吃冷面,面馆也关了门,老姨只得买了包饼干给她。又买了西瓜拎上黑漆漆的三楼。在楼梯里抱着半个西瓜磕磕绊绊地乱摸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幸好有老姨领路。

      第二在一早三点十分闹钟响了,我们都累得爬不起来。一觉睡到四点,起来用冷水冲了把脸便忙忙出门。到了大姨家楼下,见我从奉化赶来的高个子爸爸正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如一只迷路的鹭鸶。原来他也才到。我们上楼去见了大姨,大姨今天不去,并依传统用红毛线系住手腕,将红毛线另一端拴在窗棂上。大姨躺着只是哭,二姨陪着她,老姨也要陪她,大姨说你去吧。有一个人陪我就够了。于是我们直奔殡仪馆。火化前的仪式很简洁,将大姨父送至告别大厅看了最后一眼,两个工作人员一左一右将门关了。就此永别。等了半个小时,姐姐、姐夫和两个哥哥进去收骨灰,大人们将我、鸿仪和马兰拦在了远处——据说这样的场合少女和孩子最好在远处站着。然后一列人排成长队,来到存放骨灰的楼里,大人们又没让我们三个女孩进去。有人说那里闻上去气味很重,大约是我感冒了鼻子不灵,我只是略觉有异罢了。

      从殡仪馆出来后在门口用酒洗手,每人吃了一块饼干。上车到大姨家附近的饭店去吃早饭,在饭店门前又洗了次手。此事,按照大姨和二姨的话说,便是“忙得四脚落地”了。

      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的几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3、奶奶逝世(2010-10-05 17:28:23)
      公元2010年10月2日上午,奶奶郑淑珍因癌症逝世于英城,享年八十一岁。

      并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癌,但她的肺里一直有阴影,可能是肺癌。当癌症转移到全身之后,肺里的阴影并没有扩大的迹象。晚年的奶奶,饱受高血压、冠心病、哮喘症、风湿痛的折磨,常常整夜痛得睡不着觉。她住在苹姑姑家里,子女们定期送去生活费,每人每月两百块。从前这是父亲的任务,当母亲生病后,生活费便由我送去。每次见到奶奶,奶奶都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问我家里的情况,妈妈好些了没有。上次去看她,她肩胛上鼓了个大包,医生说年纪大了,不能手术,就只开药内服外敷。那次我就有些疑心是不是恶性肿瘤,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一厢情愿地希望它鼓出脓来就会好。中秋节,方才化验出是绝症,已经扩散到全身了。大家纷纷去看奶奶,爸爸也去了,不过并没有告诉我。十一应该给奶奶送生活费了,我放假回了家,自告奋勇说我去看奶奶,爸爸说:“你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还是我去吧。”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爸爸想去,我自然是陪妈妈在家了。爸爸这几年见奶奶的次数屈指可数,奶奶知道他生活辛苦,一定非常想见他。谁想此次,竟是死别。爸爸没来得及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当他到苹姑姑家门口时,见救护车停在院子里,料想不好,但没想到竟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他上了楼,见梅姑姑和苹姑姑正在给奶奶穿衣服,此时奶奶已经咽气了。

      我和明上午出去采购,给爸爸妈妈买了许多内衣和袜子,还买了一个大浴盆。回来后飞哥哥来请我们去吃铁锅炖鸡,四人坐下,鸡刚放进锅里,我开心地给爸爸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以为他中午能回家来吃饭。爸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奶奶去世了。今晚五点之前,到英城的天都殡仪馆来举行仪式。”

      我感到非常突然,马上对旁边的妈妈转述了这件事,妈妈才告诉我,中秋节查出奶奶得了癌症。饭后我马上给妈妈收拾衣服,妈妈平日里爱穿红衣服,衣服大多数都是红色,不能穿着去参加葬礼。所幸两个月前我回家在大厅给妈妈买了两件比较便宜的厚外套,一件绿色一件紫色。随手把紫色的拿出来给她穿上。我从冰城回家,只有一身衣服,裤子是玫瑰紫的,翻遍衣柜找不出一条我的裤子来,也只好凑合着穿了。我们打车去英城(每人五块钱,包车总计二十块钱),到了英城,明去火车站买票回冰城,我和妈妈又打车去天都殡仪馆。天都殡仪馆靠近辽宁地界,所以司机要十五块钱才肯去。我们赶到时,刚刚四点。一大群亲戚都围过来问长问短,照顾妈妈。三姑给了我两块孝布,其中一块别着红布是是给孙辈用的,我和妈都披上了。

      奶奶的灵堂设在三号。我走进灵堂,见供桌上奶奶黑白遗像,眼神怨肃悲苦。确实给我那样的感觉。奶奶一辈子受了很多苦,相片不知是什么时候照的,眼神也是悲苦的,并不能用慈祥来形容。香炉上插着香,氤氲缭绕,桌上供着馒头、水果,虽已入秋,仍有苍蝇盘旋。妈妈说,桌上的香是要一直看着,不能断的。爸爸蹲在灶前烧纸,唤我烧纸进香,我一一照做,拈香礼拜,恭肃如仪。灵堂廊下有几张椅子,墙上贴着《百孝歌》,句句至少有一个孝字,整首歌不到一百句,歌里共出现一百个孝字。墙上还贴了一张手写的字纸:“开光忌属:鼠、兔、马、羊”,大约是出自阴阳先生之手。灵堂外面都是花圈,各个子女全家进献的,还有叔叔单位进献的——献给“杨老太君”,令我想起天波府拄着龙头拐杖的传奇女杰。

      晚上五点,举行了仪式,每人拿了三柱香,来到空地的小神龛前面进上香。然后举行开光仪式。开光忌属,但带孝的亲属不忌,因此大家都进去了。阴阳先生对我家情况缺乏了解,直通通把排在第四位的叔叔叫过来说:“按你家那边排,你是老大。”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叔叔忙说:“都是亲兄弟,都是哥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于是阴阳先生把站在最前面的大伯叫到遗体旁边,打开盖子,教他念开光词:“妈,开眼光,观四方;妈,开耳光,听八方;妈,开鼻光,闻色香;妈,开嘴光,吃猪羊;妈,开心光,亮堂堂。”每一段念了三遍,不许流泪,尤其不许把眼泪洒在棺材里。真是太折磨人了,大伯眼看就要撑不住落泪了,终于还是念完了。然后起灵,把瓦盆摔破,一人捧灵牌,一人倒着扶扫帚,一人撒纸钱,一人喊:“妈,您走的是西方瑶池路!”其他人每人拿三柱香,纸牛、花圈都送往一片开阔地。我扶着妈走在最后。传说女人一生中洗涮多,扎纸牛是要在地狱中替她喝脏水的。我听了感到很不服气——女人做家务,当然洗碗洗衣服倒的脏水多。按此逻辑,要是女人不做家务,岂不就不用去阴间喝什么脏水?因此更加不满于不公平的男女地位及分工。纸牛、花圈、纸轿车都放在空场上了,空场上还有一把系了锁链的铁椅子,锈迹斑驳,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看了令人有点发冷。阴阳先生用黄纸在花圈周围围成一个圈,众人围了个圈,手中香扔在了花圈上。阴阳先生唤大姑过来给纸牛开光,用镜子照照纸牛,摸摸它的头,又念了几句话:“老牛老牛你听着,我妈一生儿女多。清水你放过,浑水你来喝。”然后大伯站在铁椅子上,高举一根燃着的树枝,将纸牛、花圈都点着了。阴阳先生又吩咐几句土地不得阻拦,众人面向南方跪下拜了三拜,然后离开,不能回头。

      我回到灵堂的廊里,见妈妈在椅子上坐着,便扶她去吃饭。家里的亲戚们也都坐下来吃饭,只有大伯、二伯、爸爸、叔叔几个人守灵,他们最后吃。在殡仪馆的旅馆里开了两间房,205住乐师,我和妈妈住206。听说后来大伯他们住了207,每间房四张床,布置得很干净,一晚160元。殡仪馆围墙外面,西南角有一座很新的庙宇,青灰的琉璃瓦,朱梁画栋,齐整好看,上面三个大字:“灵神庙”。我只隔着墙看了几眼,虽然好奇,也没空近前细看。可能供奉的是火葬的魂灵吧。

      妈妈一夜无眠。我和她前半夜都翻来覆去没有睡,后半夜我困得不行,开始瞌睡,却也睡不消停。一会儿妈妈叫我:“喂,院子中间那个穿白衣服的影子是谁?”我起来看了一眼,说:“是石像。”“白天我怎么没看着?”“您没注意。”又过了一会儿,妈妈又问:“喂,院子里那团黑影是什么?”我爬起来又看:“树。”“啊……”我无奈地说:“妈妈您不用问这种问题了,院子里除了白天咱们见过的,就是守灵的人走来走去呗,还能有谁?”“也是……你睡你睡。”又一会儿,妈妈又叫:“起来了!到点了!”我看了看表:“才一点半。”我把手机给她:“这个给您,真的还没到点,您不用起那么早的。”“给我穿上衣服,我睡不着了。我要坐着等天亮。”于是妈一宿没睡。

      第二天(3日)早上五点,和奶奶作最后的告别,开炉火化。长眠的奶奶十分慈祥。阴阳师说第一炉比较冷,平时要四十分钟,可能第一炉要五十分钟。早上下了雨,非常寒冷,卫华姐姐拿了厚厚的军大衣,我披着都不觉得热。我们家比别家不同,因为有两个爷爷。第一个爷爷占元,去白山打工时出了意外,在白山逝世。奶奶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女儿,嫁给了第二个爷爷。爸爸说自己命里克父,少孤,言外之意是爷爷的死可能与自己的八字有关,有些内疚。第二个爷爷是非常朴实的农民,对孩子们视如己出。家里贫困,八个兄弟姐妹们相互扶持着长大,十分艰难。长兄如父,大伯少年从军,给家里寄生活费,支持弟妹们上学、工作。我总怀疑他小时候把好吃的都留给弟弟妹妹,自己营养不良没长起来,所以才个子不如几个弟弟高。他这些天为了奶奶,忙得头发全白了,跪倒爬起,膝盖上全是土,明姐姐说别人的膝盖没有一个像大伯那般脏的,他根本顾不上自己。两个爷爷都已过世,奶奶现在也与世长辞,涉及到与谁合葬的问题。阴阳先生一开始说与谁合葬都行,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尤其是大伯、二伯和爸爸等人,他们的生父不应就此被忘记。于是便买了一口小棺材作为给第一个爷爷留的位置,与盛有奶奶骨灰的棺材一起运回了乡下老家,与第二个爷爷合葬了。

      开炉取骨灰,骨灰颜色灰白,所剩无几,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舅姥爷(奶奶的兄弟)说有人癌症去世火化时有两个玻璃球样的圆东西,怎么样也化不去。我想很像舍利子啊。不过奶奶的骨灰里没有,看来玻璃珠与癌症无关,应当与骨质有关。钉棺材时,所有人都跪下,在西边钉钉,我们就齐喊:“奶奶,西边钉!奶奶,西边钉!”意思是让她的灵魂往东边躲钉。在东边钉钉时,我们又齐喊:“奶奶,东边钉!奶奶,东边钉!”也是提醒她躲钉。

      棺材起了,骨灰装上了装有花圈的灵车。灵车开往乡下老家,一路都不能停。明姐姐、姐夫要回春城照看孩子,我要回冰城加班。我们坐了三姑夫的车,三姑夫把我们送往火车站。明姐说,每次看三姑夫,都比上一次更加成熟,有成功男人的感觉。的确如此。他寒微之时和三姑恋爱,是很爱说话的男孩子,现在更加端庄沉静了。可能也和场合有关。

      坐在车站附近的肯德基里,向明姐姐讲起奶奶在世时给我讲的家族的老故事,不禁悲从中来,泪盈双眸。

      愿奶奶的灵魂在天国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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