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启示录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

　　就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露西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那梦境是破碎的，毫无连贯与逻辑的，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梦境之中窥见了一些隐秘的画面，但其余的却充斥了大量看似毫无意义且纷杂凌乱的数字和抽象线条，就像是有人往她的脑子里硬塞进了一堆乱码。她觉得自己头疼欲裂，直到很久很久过去了，她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疼得几乎要爆炸，而此后她不知在漆黑的虚空中漂浮了多长时间，当她睁开眼睛的刹那，她仍然未曾完全从那恍惚的境地中苏醒。

　　然而当她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终于看到眼前一切景象的时候，她惊住了。

　　这是一座位于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古城，巨大的峡口令湖水得以沿下倾泻而出，形成山下一片富饶的谷地。这座城市内的古老建筑物随处可见，大多是传统的砖木结构，但外观装饰得玲珑精巧，门窗梁托及支架均是精雕细琢，古香古色。但它并非完美无缺，在成为遍布红墙庙宇的宗教圣地同时，它也是一座充斥着猴子、乞丐和汽车废气中的混乱都市，街道曲折、狭窄且时常毫无指示，众多的庙宇夹杂在简陋的贫民区中。空气中飘荡着浓劣的印度香味道，摇着转经筒的孩子，贩卖水果，唐卡和纸草画的商贩，多如牛毛的廉价旅馆和灯光闪烁餐馆……这座城市的污秽与美丽都让人无法回避。

　　露西脑海中瞬间浮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加德满都。尼泊尔的“光明之城”，山中天堂，温暖而美丽的河溪谷地。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座山城，记忆缓缓回笼，她渐渐想起了之前的一切——

　　是的，她和索科威亚一起从天空坠落，之后就失去了所有意识。朦胧之间似乎是进入了一片漆黑安静的虚空，她在那里漂浮了很长很长时间，她依稀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一闪而过的画面，可一时又无法回想起来。而等到她几乎快要忘却自己的过去和名字时，她终于醒了过来，然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露西。一个出生后不久就被丢弃在阴暗街巷角落里的女婴。没人知道她父母的消息，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她被附近路过的朝拜者发现，送到了一所孤儿院里，靠着稀薄的白粥和面包活了下去。可她在那里过得并不好——她天生金发蓝眼白肤，和大部分居住在这里的孩童截然不同，她白人的长相并未让她变得受欢迎，反而处处遭受排挤冷落。直到她到了十四岁，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难熬的日子，她从孤儿院逃走了，辗转流落来到了这个满是虔诚信-教-徒的古城，靠着好心人的施舍和救济所的一点食物活着，成为这里又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流浪者。

　　露西不是一个信徒，从来都不是，她来到这里只是因为无处可去，无技傍身，只能浑浑噩噩地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她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对于一个连名字都是随意取来的孤儿来说，活着就是她最大的奢望。

　　露西在原地呆坐了很久，终于缓缓回过神来，接收了这一切信息。她沉默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正靠在街边的墙角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旅客，有虔诚跪地朝拜佛像的僧侣，有穿着彩色沙丽露出夺人妙目的年轻女子，形形色色擦肩而过。有的好心人会暂时驻足，弯腰在她身边的空地放上几张卢比，而这就是十五岁的露西大部分的生活来源，人的善意支撑她活到现在。

　　她能闻见自己身上那种满是风沙尘土，以及久不曾好好洗澡的酸味。她满头的金发结成一缕一缕耷拉在耳边，手指甲里还有黑色的积垢，落魄又邋遢。唯一和平常稍微不同的是，除了今天得来的卢比有些少了，她身上还披着一件宽大的男士夹克，虽然也落了灰，但仍然能瞧出来面料质地上佳，款式经典，不太可能是被随意丢弃到她身上的淘汰品。

　　露西看着这件夹克，沉默了片刻，缓缓低下头，轻轻嗅了嗅。

　　柑橘，佛手柑，还有……香根草？

　　高雅的品味。一件很久不曾被精心打理过的夹克，却沾染着主人喜爱香水的味道。一个即便压抑苦闷境况堪忧但仍然倔强不改其生活情调和品质的人……一个矛盾而闷骚的家伙。

　　露西轻轻舒出一口气，整个人更深地埋入了夹克里。深秋的尼泊尔已然有了些凉意，对于身体单薄发育不良的露西而言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更加穷困艰难。她垂下眼，动作比思维更快地从衣服中伸出一只手将地上的卢比捡起，攥紧，她还没意识到这到底出自谁的本能时，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只是暂时把它租给你，看在你一个人冻得瑟瑟发抖的份儿上，我可不想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似曾相识的声音和语调，“不过鉴于你的表现，我想是时候回收我的东西了，也许等你‘挣’够多点钱我会考虑再借给你——”

　　露西一愣。

　　她缓缓抬起头。

　　瘦削修长的身影，他逆着光低头看她，那种目中无人的神态，自大毒舌的腔调，将她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瞬间勾起，露西微微睁大眼，瞳孔缩紧，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人的脸，低低喃喃开口，“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你指望是谁？救世主？降世佛祖？”对方轻哼一声，甩了甩手里的几张卢比——他从露西那里拿来的，当做这件夹克的租金。不过显然当他看到露西眼中流露出对衣服留恋目光的时候，特别是他眼见地瞧见些许污渍被刮蹭到夹克上后，他后悔单方面做了这笔对他而言亏大了的交易。于是他俯下身，刚要拿走自己的东西，却不妨衣服里忽然伸出一只细瘦苍白的手，啪的一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冷到骨子里去的温度，在他在愣住的同时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是你。”露西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你在这里。”

　　人生遭受巨变不得不来到此地寻求帮助的前神经外科医生史蒂芬·斯特兰奇皱着眉，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女孩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瞪着自己，就像是看见了一个死去已久的人在眼前复活那样，他尝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发现这个女孩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他暗中用劲挣扎了几下居然没挣开——

　　“你疯了吗？”斯特兰奇放低了声音，试图用成年男人凌厉的眼神和阴沉沉的语调吓退她，“你想借此讹上我？那你可真不应该找上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

　　话语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看着这个有着一双蔚蓝双眼的少女缓缓伸出手，在他警告她的间隙，用柔软的指腹触到了他的脸颊，额角。他倏然就停住了嘴，一脸不可置信又寒毛直竖的受惊神态。

　　并非是斯特兰奇觉得自己被一个女孩占了便宜，而是她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神色——

　　极度小心翼翼，温柔又脆弱，仿佛在尝试触摸一只刚出生的幼鸟，仿佛是不经意间窥见了一场盛大而又恢弘的迷梦，那种穷尽毕生的忍耐收起全身尖刺，将自己缩成最柔软无害状态才敢伸出手触摸他的感觉……就好像是行走在沙漠中饥渴交加的旅人望见绿洲，这种明明极其隐忍却仍然流露出希翼的神态，才是让他一时间无法继续说话，用力反抗的理由。

　　搞什么鬼？他们很熟吗？弄得像是抛妻弃子的渣父亲和乖女儿的异国认亲现场。简直让人一头雾水。

　　斯特兰奇被露西盯得心里发寒，忍不住再次用力一挣，而这一次居然成功从她手里挣脱了。他连忙退后一步，松了松隐隐作痛的皮肉，警惕地看着她，口气非常不好，“怎么，你认识我？你是在哪本杂志上见过我的照片？《PLOS医学》？还是《JAMA》？”

　　真是疯狂的粉丝，他在心里暗想，不过他一点也不会为此受宠若惊的，很多人都曾经为了得到他的青睐而彻夜蹲守在酒店门前，这其中还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他从来不和同事们吹嘘这个，他可一点儿都不会为此得意忘形！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蹭了蹭被她触摸过的脸侧和额角，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里烧得慌，就像是留下了一道炙烤的痕迹，他甚至产生了闻见某种焦味的错觉，作为一个感官灵敏的医生，他之前可从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说潜意识他的洁癖又犯了？

　　露西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张熟悉的脸，她曾无数次从网络上窥测的脸庞——深褐色的头发和眉毛，眉眼距离极近而显得眼神深邃，一双玻璃般通透又神光熠熠的金绿色眼珠，鼻梁笔挺长直，嘴唇偏薄，脸长而窄，五官整体并不符合时下流行的审美模样，但却极其有辨识度，令人看上一眼就不会忘记。更别提他身型修长瘦削，气场充满压迫力，即便是站在人群里也显得十分瞩目。当他穿上西装的时候他是自信骄傲特立独行的天之骄子，都市精英，而当他穿上普通人的夹克外套，蓄了胡子和长发，虽然看上去憔悴落魄了些许，但那种独有的眼神和气魄却丝毫不改，就连威胁人的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

　　史蒂芬·斯特兰奇。她记得他。他变了，却也没变。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这个世界？

　　露西恍惚间就产生了某种时空错位的错觉，她忍不住低低喃喃了一句，“你是真的……你救了我？……”

　　当她从死寂的虚空里惊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而她的身上披着他的衣服，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对于这个问题，斯特兰奇回以看智障般的眼神，然而他却不敢再随便去拿那件夹克，实在是对这个女孩的怪力心有余悸，他表情不太友善地开口，“即使在我仍然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的时候，我都不会选择你这样麻烦的病人，更何况现在？——你只是睡醒了而已，麻烦挪挪，别压着我的衣角，你的租约到期了。”

　　露西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慢慢起身，将夹克还给了他。

　　斯特兰奇立刻伸手拽走了自己的衣服，还非常具有针对性地用力拍了拍，挑眉打量了她几秒。

　　“下次要签名之前记得先洗个澡，不然你这番模样我很可能下次，下下次都记不住——瞧瞧你，简直就是行走的病毒株。”他照例毒舌了一番，轻哼一声，毫不犹豫地抱着衣服就快步转身离开了。

　　露西站在原地，眼见这个她唯一和过去有些联系的身影即将要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她犹豫了几秒，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将他牢牢锁在自己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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