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

　　风格典雅的静室内，一长一少相对而坐。
　　淡蓝的烟气，在香炉上方袅袅散开，香味清淡宁和。
　　在宁静的氛围之中，年轻人眉间的焦虑稍稍抚平了些许。望着自己的老师，他的语气逐渐镇定了下来。
　　“老师，您真的不知道彦山的消息？”
　　河内藏岛花白的眉毛动了动，眼角的纹路看起来更深了。他将陶制的茶杯盖子轻轻一合，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倒也不是完全不清楚……”河内藏岛无奈地说:“彦山啊，你那个朋友——大天狗的领地，对么？”
　　博雅暗自握紧了双手，压下语气里的其他情绪。
　　“是的。”
　　“你想问的，恐怕是你朋友的消息吧？”
　　“……是，我想知道，大天狗的安危。”博雅一愣，随即明白了当地说出了来意。

　　然而长者并未直接回答他。
　　河内藏岛眉目低垂，目光悠悠地落到熏炉中细腻的香屑上。
　　在青年焦急的等待之中，他没有再拖延话题，而是慨叹似的开口说道:“恐怕那位大妖怪，已经凶多吉少了。”
　　仿佛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博雅脸颊的血色迅速褪去。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般，试图开口，却动不了嘴唇。
　　长者目中含着一丝隐约的怜悯，担忧地望着这位曾经的得意弟子。
　　“……这样啊。”
　　熏香堪堪燃尽，青年终于出声了，声线略带嘶哑。然而表情却已经恢复平静，似乎从刚刚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了。
　　他哑着嗓子问:“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引起彦山——”
　　然而话语未尽，他的老师便抬起了一只手，阻止了他的疑问。
　　河内藏岛的神情严肃起来，微微眯着眼睛，口中带上了明显的劝诫之意:“博雅，我们并非什么都知晓。”
　　顿了顿，又说:“你当初和大天狗交好，我也并没有多说你什么。但是，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
　　“……”

　　青年眼中的最后一抹焰彩，随着长者的话语，终究归于黯淡。
　　他沉默地朝着老师躬身行礼，拿起摆放在一旁的刀箭，站起了身。
　　“你要去彦山？”
　　河内藏岛敏锐地发问。
　　博雅离去的背影一顿，随后，他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独身去那里还有什么用？
　　他要去寻找其他的知情者。无法从阴阳寮打听到可靠的消息，那么从他的妖怪朋友们那里呢？比如，去问问霞庄的姑获鸟……
　　身后仿佛传来了一声叹息。
　　下一瞬间，博雅的双腿突然一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天旋地转之间，他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愕然往后看去。
　　老师的脸上仍旧残留着一丝怜悯与无奈。
　　青年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他最信任的师长身上停留了刹那，便陷入了沉沉的昏暗之中。

　　河内藏岛阖上香炉，将昏迷过去的弟子挪到被子里，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穿过重重长廊，约莫半刻钟，又叩开了另一道静室的门扉。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待了。
　　“王爷，小殿下。”河内藏岛向他们行了一礼。
　　克明亲王冷峻的脸色略微缓和，冲他轻轻颔首。一个红衣的小姑娘倚在亲王的身边，她看起来大概才不到十岁，脸蛋很小，浅色的眼眸带着盈盈水光。
　　两人相对坐下，女孩也默不作声地跪坐在一边。
　　亲王率先开口:“博雅去你那里了？”
　　“是的，他现在正在休息。”
　　“好。”
　　亲王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河内藏岛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他吐出一口郁气，开口道:“神乐殿下，您……”

　　被称为“神乐殿下”的年幼女童闻言，扬起纤细的脖颈。她的头发蓬松细软，衬得脸更小，肤色更柔。
　　娇嫩的嘴唇抿了起来，露出一番迥异于同龄孩子的柔顺气质。
　　光是看着孩子清澈无垢的眼睛，河内藏岛的心里，便越发地感到苦涩和惶惑。
　　这样小的孩子。
　　她的亲人，怎么忍心将她……
　　他张了张口，正要同女孩再说上几句，便听到“嗒”、“嗒”的两声轻叩，自木质的门板上突兀地响起。
　　非常文雅，非常克制。然而这敲门声却是毫无征兆，河内藏岛甚至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
　　猝不及防之下，河内藏岛猛地止住声音，下一刻，他却又立刻猜到了门外人的身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进来吧，晴明。这么神出鬼没的，整个寮办里除了你还有谁？”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淡的笑音便从门外传了进来。
　　随后，门扉无声地张开了。

　　向来冷淡威严的亲王，这时也不禁向来客投注了目光，略微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被誉为“白狐之子”的阴阳师新秀。
　　年轻的阴阳师，身着月白色狩衣，头戴高高的立乌帽，手执绘着白鹤、樱花与桔梗印的折扇。
　　非常“普通”的打扮，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然而，当看到他那双微弯的细长眼眸，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时，总让人忍不住去往“白狐”的方向代入。
　　就连阴阳师那头柔顺的、用丝带松松束起的长发里，似乎都闪烁着隐秘的银芒。
　　名唤“晴明”的阴阳师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虽是坐着，身姿也不如何挺拔，仿佛随时能歪倒在一边。
　　狐狸般的眼眸转动着，恰好对上了红衣小姑娘懵懂的杏眼。
　　“哦，”蝙蝠扇轻轻地敲落在手心，安倍晴明弯起浅红的双唇，温和地问:“这位姬君是……”

　　不同于京都这边的波云诡谲，姑获鸟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彦山的幸存者被安置在霞庄养伤，她带着桃枝回到了自家的宅子里。
　　除了偶尔出门刷刷野怪，每天不是逗孩子就是吃和睡，简直爽翻了。
　　桃枝却有些小烦恼。
　　虽说自从回到家里后，小女孩的心态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向东羚讨教阴阳之术的行为，也不再那么迫切了。
　　她，能随时看到妖怪了!
　　所有的!
　　天上的、房梁上的、床底下的（？）、草丛里的、街道上的……原来世界上，隐藏着这么多妖怪!
　　最重要的是，咕咕说，她能永远看到对方，永远地!
　　每当想到这一点，桃枝就忍不住去找姑获鸟，将毛团子形态的大妖怪，揉得掉了一桌子的绒毛，才遗憾不已地收回了罪恶之手。
　　一切都是那么美满，除了背后这个家伙!
　　想到这里，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女孩，忍不住撇过脑袋，用看似淡漠、实则嫌弃的目光扫了背后的少年一眼。

　　白发少年接收到女孩子隐含嫌弃的眼神，不禁微微眯起了碧蓝的眼瞳。
　　每天被这样嫌弃来嫌弃去，他自己心里也老大不爽，却硬是一次次忍了下来，照样背后灵似的跟在女孩身后。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桃花妖的嘱咐吗？可是这个孩子明明已经放话说原谅他了……
　　少年抿了抿唇角，在女孩出门时，再次无声地缀了上去。
　　他看着对方小大人似的端着冷脸，在茶楼里听了个小故事，然后去书店淘了几本游记，最后，又去花鸟市场买了几顶……编织鸟窝？
　　终于，在一颗无人的樱花树下，女孩子“腾”地转过身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氪金!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你管我。”氪金愣了愣，随后飞快地反驳了一句。
　　“你一个男人，跟在女孩子后面好意思吗？”
　　“……我才不是男人。”
　　“那你是男是女？”
　　“……”

　　对话又卡在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上。氪金撇了撇嘴，看着女孩子离开的背影，继续追了上去。
　　女孩猛地回过头来。
　　他看见她的胸脯缓缓鼓动，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然后听到了女孩稚嫩的、无奈的声音。
　　“你别跟着我了。”这次的语调格外认真。
　　氪金听着对方云淡风轻的拒绝，也不禁恼羞成怒起来，幽蓝的眼瞳泛出些许厉光。
　　桃枝可一点也不怕他。他这副“蓝眼睛里怒意一闪”的表情，她在姑获鸟那里，早就偷偷见识过千百遍了。
　　打又打不得，吓也吓不哭，氪金郁闷地绕着她转了几圈，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他是真的觉得疑惑:“我自认为并没有打扰你。”
　　对方坦然的姿态，使桃枝无语凝噎。
　　抽了抽嘴角，桃枝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看得到你!”在“看得到”这三个字上面，还特意加了重音。
　　“你不也缠着姑获鸟，她就没有——”
　　“氪金，”女孩打断了妖怪少年的辩解，小脸严肃起来:“这就是原因。”
　　她的眼睛纯净如婴儿，此时却透出了某种看穿一切的目光。
　　她说:“你嫉妒我。”

　　氪金胸口一窒。
　　他才不相信对方的胡话!可是莫名其妙的窒息感，却堵得他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桃枝见他没有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的经历，咕咕都和我说了。”
　　见少年投来惊愕又羞恼的目光，她甚至还得意地笑了一下:“对，就是这样，咕咕什么都和我说。”
　　女孩笃定地说:“你嫉妒我，被她爱着。”
　　“……怎么可能!”
　　“因为你觉得没有人这样爱过你。”
　　“……”
　　氪金幽蓝的眼瞳之中，有那么一瞬间，拟化出的“瞳孔”消失了。他无神的眼瞳，看上去，就仿佛一颗无机质的蓝色宝石。
　　他愤怒地想着，对方没有说错。
　　确实没有人这么爱过自己，爱过……络新妇。

　　对于“生前”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那仿佛就像一个噩梦。然而，梦境里经历的悲伤痛苦，却如同一块污渍，仍旧顽固地残留在他的心里。
　　被迫嫁给领主时的不甘不愿，被情人背叛的无助绝望，堕为妖怪后的千夫所指，被当做式神奴役的耻辱无力……
　　这之中，没有谁真正爱过络新妇，没有谁将她拉出来。不管是身为柔弱的女人，还是堕落成邪恶的妖物——
　　始终都是，身不由己。
　　所以，凭什么你可以如此自由？凭什么有人这么爱你？
　　你分明，比当初的我体质更柔弱，身份更尴尬!
　　被妖怪神隐的孩子啊——
　　我嫉妒你。

　　自艾自怜、满腔怨愤的氪金，稀薄的妖力随着情绪的波动开始暴涨。沸腾的力量从最中心的魂玉里，一一流经体内的节点、经络。
　　最终，投注到宝石般的眼瞳里，眼眸微转间，焕发出强烈的萤蓝色光辉。
　　氪金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非人的眼睛仿佛夜色中的幽幽磷火。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桃枝忍不住稍稍后退一步，攥紧了袖中的符咒。
　　看那少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她不禁松了口气。
　　桃枝定了定神，抬起眼睑，直视着对方鬼火般的双目。
　　“你有什么好嫉妒的？”女孩冷静地说:“我真是想不明白。”
　　纵使处于力量暴动的时刻，听到这样的一句反问，对方苍白如雪的脸颊仍然露出惊愕的表情。
　　仿佛在说:我为什么嫉妒，你刚刚不是说出来了吗？
　　桃枝看出了他的疑问，不禁轻轻哼了一声。
　　“那只是我对你的推测，”女孩子有些得意地说，随后小嘴一撇，又露出一丝费解和怨怒。
　　“可是实际上，你完全没必要嫉妒我呀！除了没有谁把你捧在手心，你现在到底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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