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白商维持着北笙临走时的样子，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那双已经睁开的眸子，旁人还真难看出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他半张脸陷在柔软的锦被中，目光垂在帐脚的兽纹上，极像是人已经醒了，可意识却还是很飘忽不清的样子。

　　可白商自己知道，他清醒的很。先前那春欢和催魂的药性虽然猛烈，却还不至于让他无法招架。真要说起来，这两样药加起来，还比不上之前心口那儿一半的难受。

　　即便服了解药，那两种药的药性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消下去的，尤其是春欢，可白商却像一丝一毫都感受不到似的，只安静地思索对策。

　　他并不是个习惯从一开始便谋划好全局的人，他更擅长的是随机应变，根据情况一步步地斟酌处理，而这种方式也很适合同妖鬼的交锋。从实战经验来看，妖鬼这些东西，尤其是违背两界契约大胆作恶的那些，无不心思狡诈，诡计重重，他们变，你也变，不至于被牵着鼻子走。

　　去年腊月起，缉捕司便频频接到报案，说是经常有年轻男子莫名失踪，可调查许久，却始终没有头绪，除了失踪者都是弱冠上下的年轻男子外，这些案件便再无任何共同点了。后来，这案子便被转到了缉妖司来。

　　年后，来缉妖司报弱冠失踪案的人数越来越多，且失踪者渐渐集中到了修道或修仙等有灵力在身之人，且失踪地点大多在远京周边不太繁华的小地方。

　　这些失踪案全都发生在妖王换任之后，且根据在妖市鬼市上收集到的情报，曾有小妖看到过有两只妖带着一些年轻道士什么的前往妖王府邸，那这失踪案八成便是同那新任妖王北笙相关了。

　　自本朝伊始，人与妖鬼便划界而治，人间有帝王统治，而妖鬼界也有妖王鬼王管辖，虽偶尔会有有小妖小鬼作恶行凶，缉妖司也能及时处理——对于这种违背两界互不干涉之契约的，妖鬼界是向来不护短的。

　　人间便是一副太平景象——起码不会像前朝那样，清天白日的便出现恶鬼在大街上啃食活人之事了。

　　长久以来，这专为应付妖鬼而设的缉妖司便日渐式微，虽是与缉捕司平级，却好似成了缉捕司的附属品一样，鲜少有人会专门去缉妖司报案，通常是缉捕司破不了的案子，才会被转交到缉妖司来，或是远京中哪位大人府上的狗夜里叫个不停啊之类容易往鬼神身上联想的事，人们才想起缉妖司来，而去了，也通常不是去破案的，而是“驱邪”的。

　　自白商奉师命前来缉妖司上任，所管大抵便只是这些。白商实在无事可做了，常于夜里去远京外的人鬼交界处，那里常有不老实的小妖小鬼喜欢对平民下手，白商遇见了，便当做案子来处理。可这样一来，敢在人间犯事的妖鬼便越来越少了，以至于人们一提到缉捕司的统领来，便觉得是个好大的官，可提到缉妖司——基本上没人会提到，尤其是普通百姓，他们都不知缉妖司是做什么的。

　　可这次却突然遇上了个大案子，涉案人是新任妖王。然而棘手的还不止案子本身，试想一下，若是妖王带头不守两界契约，那他手底下的小妖可还会像从前那般老实安分？

　　等过了正月，白商便根据手头收集来的资料只身行动了。不是他自信到一个人就能对付妖王，而是整个缉妖司上下，有灵力在身的，只有他和副统领两个人，剩下的只是些普通人，平时打打下手还行，若是让他们卷入妖鬼之事中，便是平添麻烦了。

　　白商让谣山留在了远京，理由是缉妖司不能空了，顺便要帮他照顾妹妹，可实际上却是因为他知道这次行动会有多危险。

　　而他自己则去了唐州，唐州离远京不太远，地方却偏得很，是平日里缉妖司顾暇不到的地方。他暂时封了自己的修为，装成一个修为一般且刚刚离开师门不久的小道士到处乱晃，果然晃了没几天就碰上了那两只妖。

　　来之前白商只预先作了两个打算，一是看看那些被抓来的修行者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便想办法救他们出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必要了，那些人应都已被北笙用药折磨死了。第二，便是对付北笙，若是对付不了他，至少要想办法让他别再祸害无辜之人了，从头到尾他没想过用劝说的方法，让一只妖弃恶从善。

　　经过一番试探，眼下白商已很清楚，若是硬碰硬，自己绝对不是北笙的对手。

　　“小道士，你醒了？”妖气忽然逼近，瞬息间北笙便出现在了卧房中。

　　他坐在床边，俯视着白商，而白商还是那个姿势，只转了眼珠去同他对视。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白商从锦被中仰起脸，静静注视着他，并未作答。

　　“脑子还迷糊着么？”北笙笑着，从头到脚将他整个人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

　　白商被他先前一番折腾，衣衫散乱，面色绯红，许是刚刚清醒过来的缘故，眼珠紧紧黏在他身上，像是在探究却又透着懵懂。他站着时身量高挑，可此刻整个人窝在锦被里，手脚都未曾舒展开，只有小小的一团，仿佛被狠狠欺负过的小兽。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么看人很危险？”

　　大概是因为这个问题比较简单，白商未经思索便脱口道：“没有。”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刚刚才想起北笙来时问他的那个问题，答道：“我在想，你之前说过的要给我放血挖心的事究竟会不会做。”

　　北笙似乎觉得很有趣，问他：“那你觉得，我会不会这么做？”

　　白商道：“其实你想用我的血来炼药，也无不可，师父曾说过，我的血天生便比别人灵气浓些，那药想必能在我的血液中存留很久。若是你单放血，不挖心，想必半颗药也是能炼出来的，而对于你这样对丹药极其精通的奇才来说，半颗药，想必便已经足够了吧。”

　　听完北笙兴致更浓：“你想用这样的办法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是。”

　　“啊，那便如你所愿好了。”

　　北笙抓过白商的手腕，袍袖一挥，两人便置身于一座巨大的丹房之中。虽说是修道之人更善于炼丹，可妖鬼也有炼化同类的妖力的习惯，只不过像北笙这样沉迷炼丹制药，且大多是毒药的妖，也实属罕见了。

　　“我这人若是想做什么，那是等不得的，既然是你愿意的，那我们便开始吧。”

　　北笙将白商领到一个硕大的铜盘前，那铜盘上兽纹蜿蜒，通向一旁的丹炉。

　　“等药炼成了，作为回报，我可以不杀你。”北笙抛出了一个自认为极为诱人的条件，毕竟对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放弃一些东西而选择活下去，几乎是所有人的本能吧。

　　他用咒语将白商锁在那铜盘上，把他的一条手臂拎出来，两指并拢虚虚一划，便在他腕上割了条血口子。而那铜盘上的兽纹闻见血腥气，竟好似活了一般，张牙舞爪地在铜盘上疯狂扭动着，血淌进兽纹里，白商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一声咆哮，他身体里的血便像听见了召唤一般，欢喜地从他伤口中一股股向外涌去。

　　“你躺下来，这样方便我取血。”北笙将他安放在那铜盘之上，便到了丹炉那里，以妖力催动，丹炉的炉盖缓缓旋开，一股极为浓郁的妖气自那丹炉中溢出。

　　自古炼丹，丹炉中便是阳火，是正气，而妖邪之物可在丹炉中被炼化或净化，可这新妖王炼丹用的竟是妖气。

　　白商凝视着那股黑中泛红的妖气，却觉得这东西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妖气都要邪......难不成，那丹炉中的，不是妖气而是戾气？

　　眼看他的血已顺着兽纹缓缓流向了丹炉，白商口中无声地念起咒语，解开了他为自己封印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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