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那是沈端灵的十四岁，在家嚷嚷了好几年要修仙学法术，不让学就离家出走之后，沈夫人无奈将女儿托付给了自己师兄，说让小孩子吃点苦头，过段时间不想学了送回家便好。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看起来皮娇肉贵懒懒散散的丫头竟很有修仙的天分，沈夫人的师兄出于爱才之心，耐心教了沈端灵五年，五年之后，他给沈端灵放了个长假，让她回家探亲，叮嘱父母奶奶年纪都大了，让她多陪在身边尽尽孝心。

　　沈端灵归家之时，已有十九岁了。照常理说，寻常姑娘到了十九岁，身材样貌都和男子有着极大不同，应是无法再女扮男装了。可沈端灵偏偏不是，她自小被当作男孩教养长大，言谈举止间根本没有姑娘该有的样子，后来又学会了用法术遮掩自己的形貌嗓音，当起沈家大公子来比幼时还要得心应手。

　　沈夫人乍一眼看见这模样沈端灵，还以为自己当初真生了个男孩。

　　重新回到沈府的日子，沈端灵每天掰成三瓣过。一瓣陪在沈老夫人和父母身边，插科打诨逗他们开心，一瓣和他新结识的那些世家公子每天出去玩玩闹闹，体验一把纨绔该有的生活，最后一瓣则是独自打坐，研习法术。

　　说起来，沈端灵的修仙之心还真不是一时兴起，她是真喜欢，也真有天份，在家当了一年的闲人，她的修为居然又精进了不少。

　　沈家大公子自归家之日起便引起了不少媒人的注意，到他受了弱冠之礼后，来说媒的已经一打接着一打了。

　　沈将军夫妇自然不会荒唐到让自己女儿去娶人家女儿，每次都找借口把媒人打发掉。时间长了，坊间渐渐流出沈家高攀不上的闲话来。

　　那一日，沈端灵刚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道别回了家，迎面便撞到一个碰了壁的媒婆。沈端灵不知在哪个楼里喝了酒，袍袖间藏了一股扑鼻的酒气混着脂粉香。媒婆被这香气一冲，有些火气上头，竟数落起沈端灵来。

　　“张家的二小姐有哪点配不上你，聪慧灵秀，娴静端庄，人也长得美，跟朵牡丹花似的，你们沈府家大业大看不上人家，我看以后还有谁哎你干什么......”

　　媒婆话没说完，手里的画像便被沈端灵一把夺了过去，她打开画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王大娘还是李大娘，长成这样也好意思说是牡丹花，”她喝了酒，有些口不择言，“被牛踩过牡丹花吧.....”

　　媒婆瞪大眼睛夺过那画像，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张小姐可是远京里排得上名号的美人，你竟敢说，你，你真是......”

　　沈端灵醉醺醺地拍拍她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大言不惭道：“本公子长成这样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美得像什么，那个什么张小姐双目无神，鼻子又扁又塌，王大娘，你当我瞎么？”

　　不姓王的媒婆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你......”

　　沈端灵压下她的手，变戏法似的从袖间掏出一朵盛放的白牡丹来：“若真有美成这样的佳人，本公子自然求之不得。”

　　媒婆接过那朵还带着露水的牡丹，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帮本公子留意着，若是真找着了，少不了你的好处。”沈端灵醉笑着向她飞了个眼波，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日，没有牡丹花美的姑娘沈家大公子一概看不上的流言便飞满了整个远京。

　　沈端灵被怒火攻心的沈夫人罚跪在祖宗排位前，罪魁祸首揉了揉宿醉发疼的额角，没皮没脸地笑道：“娘，这不是正好么，左右我也不会娶谁家女儿，这下那些说媒的可以消停了......啊哟，疼疼疼，娘......”

　　沈夫人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还没用多大劲呢，沈端灵就委委屈屈地叫唤起来：“娘亲，我知道，我大了，你不愿意疼我了，反正我也不能给沈家传宗接代，你还是多疼疼弟弟吧。”

　　她嘴上这么说着，可却没心没肺地啥都没想，一心盼着下人能快点把奶奶请来。果然，她这里刚嚷嚷了没几句，那边沈老夫人就带着怒火赶过来了。

　　“住手！他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罚他？！”

　　沈夫人一看这阵仗，便知这小丫头又教训不成了，拂袖而去，留下个脸皮又厚了一层的沈端灵。

　　经此一役，那些来说媒的倒真消停了不少，沈端灵又舒舒服服地过了一年。

　　一年后，沈老夫人病重，沈将军远在战场，没来得及回家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弥留之际，沈老夫人拉着沈端灵的手，睁开眼睛，目光中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慈爱和清明。

　　“我的大孙女啊......”她拍着沈端灵的手背，如是说道。

　　“奶奶，您说什么呢，我是......”

　　沈老夫人打断她：“你知道奶奶为啥最疼你么，从小就最疼你......”

　　沈端灵看着奶奶的眼睛，喉咙里一阵酸热。

　　“奶奶就是喜欢你，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们端灵和他们都不一样......成亲的事不用急，别听你娘他们的，要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奶奶没法看着你挑了，你得自己多留心......”

　　“奶奶......”

　　“哎，傻丫头，哭啥呀。”沈老夫人呵呵笑着拿起丝帕给她擦眼泪，“我们端灵呀......”

　　沈端灵眼睛红红的，不敢和奶奶对视，瞧见那双枯瘦的手拈着一块丝帕来给她擦眼泪，晃然想到小时候，她年纪小的时候容易哭鼻子，有次闯祸打碎了沈老将军生前最爱的一尊观音像，被她娘亲罚跪在祠堂，一顿好骂。那时的奶□□发还没全白，身子骨也硬朗，冲到祠堂里把小端灵抱起来，对着她娘亲怒道：“不过是个死物，碎了就碎了。为了一个死物这么罚孩子，孩子在你心里到底有多没分量！”

　　那时沈老夫人虽然体格还算健壮，可到底年纪已经大了，抱着五六岁的沈端灵显得有些吃力。沈端灵把哭得通红的眼睛埋在她胸前，听到她含着怒意责骂沈夫人时胸口嗡嗡的震荡和欺负，忽然就哭得更凶了。

　　沈老夫人一路把她抱回自己卧房去，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我们端灵呀，是奶奶的心肝肉，有奶奶在一天，谁也别想欺负端灵......”

　　枯瘦干巴的手在沈端灵眼前垂了下来，而丝绢堪堪擦过她的脸颊，洇湿了窄窄的一角。

　　她紧紧抓住那只拿着丝绢的手，把头埋进双臂间，喃喃道：“奶奶，我有点累了在这睡一会，你过会叫醒我好不好......”

　　没有人回应她。

　　她假装听到了沈老夫人笑着答应了她，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半晌，紧紧咬着下唇抬起头。

　　沈老夫人背倚着靠枕，双目闭合，嘴角似还带着一丝无奈的笑。

　　那个偏心她的人不在了。

　　那个只宠她一个的人不在了。

　　那个不管发生什么都护着她的人不在了。

　　会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擦眼泪的人不在了。

　　奶奶......不在了。

　　沈老夫人的死似乎在冥冥中打开了她命运的闸门。之前她是俊朗风流潇洒恣意的沈家大公子，日子悠闲漫长，发过最大的愁也不过是闯了祸怎么逃开她娘亲的一顿责罚；而之后，她没了家人没了师门，天下虽大，而她却成了个无根飘蓬，匆匆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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