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在他这一拉一挡之中，镜风难得恍神了片刻。

　　白商横在他身前半步远，像一道安心的屏障，同方才伏在他背上的感受奇异地结合起来，给了他一种遥远而微妙的熟悉感。

　　好像在什么时候，有个人也曾这样，将他背在背上......那人的背似乎很宽，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太小了，以一只小狐狸的视角看过去，任何一个成年男子的背都应该很宽才对。

　　模糊记忆像是被烟熏火燎的灶台口，任你再洗再擦，都难看出它原本的模样。镜风用力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又在一片遮挡之中捞到了一片青色的衣角，之后，脑仁针扎似的疼了几下，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赶紧回到眼前来。

　　白商的剑还没有动，灰压压的狼群却诡异地停止了进攻。它们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威胁又好似不满般，齐齐后退了几步。

　　一只雪白健硕的成年雄狼登上山顶，发出一阵清啸。躁动的狼群瞬间安静下来，中间分开了一条缝，主动为他让开了道路。

　　他一步步走到两人面前，在大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远远地伸长了脖子去嗅雪地上镜风的血迹，随之后腿弯曲，蹲坐了下来。

　　血液中浓重的妖力不是作假，解决眼前这两个人还要再多费一番功夫。

　　“雪狼，”镜风为自己止了血，也没管伤口，上前两步同他对视：“你还记得远京之事么？”

　　雪狼目光骤然狠厉起来，这两人不知是何来路，又有何目的，之前在远京中先是跟踪他，又对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又使远京天降异象，引来天雷，劈坏了远京好几条街的房屋。远京是他视为心中桃源的地方，这里有许许多多可爱的人和物，他要守护这里，任何对远京不利的人便是他的敌人。

　　镜风瞧着他反应兀自说道：“哦，我明白了，你这次倒没有失忆。”

　　他忽然转过头去，面对白商：“阿商，你说一个人若是执意要活在梦里，清醒的人想拉他一把，将他唤醒面对现实，那这叫醒他的人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呢？”

　　白商听懂了镜风的话外之意，他是不那种会主动站在对方角度思考的人，更别提这个对方还是只妖，而且是只想方设法要置他于死地的妖。

　　他一贯的处事态度便是“干我何事”，若你是人，那我们便永远也扯不上关系；若你是妖，若是老老实实的，不犯事，还我们也永远也扯不上关系，若是不老实，那他便履行缉妖司的职责，该抓抓，该杀杀，从不会管这妖会怎么想。

　　可他现在，好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完全把妖视为异己之物了，镜风的几句话，倒真教他站在这只雪狼的立场上，微微思索了一番。

　　倘若易地而处，那对于将自己强行唤醒的人，他是会感激呢，还是该愤怒呢？依这雪狼的样子，他似乎是在这幻境中活得更自在一些，即便这幻境是在耗着他身体的妖力，快要一点点把他耗干了。但是那又如何？他是心甘情愿的，不是么？若现实是痛苦，而幻境是解脱，那他选择脱离痛苦，在解脱中死去，又有什么不对的......

　　他自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白商缓缓开口：“既然他喜欢这个梦，就让他永远留在这里好了。”

　　镜风看着他，倒没有很意外，目光中更多的是端详与思索，他点点头，道：“既然阿商觉得这样好，那我们就让他永远留在梦里罢。”

　　话音刚落，他身形忽然动了起来，白商站在身边，就看到他衣袂被风鼓起，整个人像一束流云，从他眼前悠然飘过去了。

　　雪狼本来摆出来一副要谈判的架势，没想到镜风会贸然出手，刹那间，他弓起身子，做好防御与进攻的准备，而四周的狼群也不再克制，呜嗷嗷地冲向了镜风。

　　镜风动的时候，快是很快，但没有多凌厉，甚至身形悠然洒脱，乍一望过去，都觉得是观赏成分居多，像个花架子。

　　然而很明显的是，不管敌众我寡得有多厉害，只要你比敌人快，那再多再强大的敌人也构不成威胁。

　　眨眼前，雪狼还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不管对方用什么招式他都能接下并迅速回击。他甚至想好了几种不同的攻击策略，怎样一步步地将这两个人分开，逐个击破。然而不过是个眨眼的功夫，他觉得脖颈间一凉又一热，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发现皮毛间有大量鲜血汩汩地喷了出来。

　　而狼群就在这一刹那变成了真正的空壳，跃起的爪子还维持着停留在半空的姿势，却再也没有向前动一动的力量了，迅速褪色成了灰白，继而破碎成万千雪花，随风而四散在了莽莽山野里。

　　镜风抖了抖剑柄，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便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

　　白商低头摊开右手掌心，那里的剑柄此时被握在了另一只手里，而片刻前剑柄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里。

　　“你给我一爪子，我还你一剑，以血还血，这下我们扯平了。”最后一滴血已被镜风抖落干净，他平静得近乎残忍：“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做个永远也不会被吵醒的梦了。”

　　雪狼没有听到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四周安静极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干净又漂亮，像一床柔软的被子，哄着他进入了梦乡。一片白茫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在溪边见到的那个赤脚静坐的青年，他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天地间忽然就只剩下这一个颜色了......

　　最后一滴血融了一片冰雪，而大雪狂风就在这一刻倏然停止。

　　镜风将剑交还到白商手里，笑眯眯的：“我的毛都快被自己薅秃了，怕你下次摸的时候嫌手感不够好，只好先借用一下你的剑。”

　　白商一把将剑归鞘，听到他凑在自己耳边道：“很久没用过了，不太顺手，没有你用起来那么利落好看。”

　　他忽然想到什么，语气中带了点兴奋：“等我们出去，我也去弄一把剑，到时候我们双剑合璧，一定......诶诶诶，阿商你忽然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白商走在前面，他便在后面紧跟着，又道：“对了，方才我们说好要比比谁杀的狼多的，现在我赢了，是不是该讨点彩头？”

　　白商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一片纯白冰雪，冷冷道：“你杀的狼比我多么，什么时候数的？”

　　镜风见他终于说了句话，欢喜道：“我杀了狼王，阿商，左右攻来的群狼应是一样多的，不管怎么算，我都至少比你多杀了一个。”

　　白商无言以对，扭头继续向前走。

　　这次镜风却没有急着追来，忽然在后面“诶哟”了一声，委屈道：“阿商，我伤口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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