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京夜话

　　妖比之人，对待自己的欲望要更坦诚些，世俗约束也淡一些，这些便集中体现在了妖市花楼的地位及规模上。数量多、场子大，从业者众多，客人络绎不绝。

　　而在妖市不计其数的花楼之中，有一处被誉为妖界“桃花源”的花楼无一妖不向往，堪称业界传奇，那便是飞镜楼。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原来这飞镜楼并不在闹市之中，而是建于桃源秘境。

　　这也是为何白商于鬼市求来的答案是“在妖界若是没有千年以上的修为基本上连门都进不去”，不是有人在门口堵着，看你修为不够不让进，而是这桃源秘境的布界者所设下的门禁便至少要千年修为才能打开。

　　青山明月，江水清灵。云岚雾霭轻缓缓铺散山间，点缀着团团萤火若隐若现。这妖气纵横的飞镜楼，竟透出了点缥缈空濛的仙气来。

　　可进了楼，朱漆红纱秾艳，曼舞缓歌靡靡，环绕纠缠着，好似穷奢极欲的漩涡中伸来无数只手，叫嚣着要把人拖入这极乐之中，纵情声色，至死方休。

　　白商第一次在飞镜楼露面的时候，楼内上下静了片刻。

　　一是因为飞镜楼中第一次来了凡人，还是个修道者，他身上那股不加收敛的澄净灵气对这些大妖们来说，仿佛一块极美味的点心，光是远远闻了，便已垂涎三尺；二则是因为他太静了，沉沉站在那，好似一方不见底的深潭，躁动了整座楼的喧嚣奢靡到了他身侧也能绕路而行。

　　修为高不代表自制力好，有些妖即便修了几千年，也没什么长进，仍然保持着最初化形时急不可耐的贪婪。

　　不过站在群妖的角度看，此时确然也没什么可犹豫的，狗窝之中溜达进来一个肉丸子，你还指望狗能礼貌地同肉丸子打个招呼，然后再客气地问一句“请问我可以吃掉你”么。

　　最先冲出来的是只灰狼精。

　　他原本在二楼靠着栏杆同一个白兔调着情，白兔活了一千多岁，可胆子却没随着年岁长，一见白商进来便吓得竖起了耳朵，红着眼睛直往他身后躲。灰狼近些年才突破了修炼大关进得来这飞镜楼，一进楼便瞧上了白兔，几次三番下来，两人已颇有了些情谊。此时美人受惊，而闯进来的又是个垂涎欲滴的小道士——他是打算将这小道士叼过去同白兔分着吃的，嘶吼一声便冲向了白商。

　　灰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己就扑空了，却见地下滴滴淌淌了流了黑色的血，群妖絮絮之声响起。他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肩膀，却见那开了好长好深一条口子。皮肉外翻，只在筋脉前时止住了剑锋，没再深入，若是再深一分，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

　　“嗷——”灰狼一声长叫，翻滚在地，那条狼抓已显出了原形，血淋淋毛乎乎地露着，可怖狰狞。

　　楼上白兔见此情景，呼啦一下化作原身，三蹦两跳地跑回房间躲着去了。

　　还有只棕熊精，只比灰狼慢了半分出手，一只爪子猛地呼向白商后脑，白商侧身轻闪，割了灰狼的那把剑转了半圈穿过棕熊掌心，噗呲一下，入鞘般带着熊掌钉在了地上。

　　棕熊捧着掌心猛嚎起来，另一手去拔那剑，却被剑上的灵气灼伤满手焦黑，登时嚎得更加响亮。

　　白商手里已没了剑，群妖也不再动作。

　　他拿出一道圣旨，右手抓着一下抖开，举到眼前高度，道：“在下缉妖司白商，奉皇命寻回失窃琉璃美人像，百年前两族曾有合约，若不寻衅滋事扰乱秩序，两界均可互派使者，方才这两个妖意图伤我在先，我出手自护，亦在情理之中。查案期间，还望与各位互不相扰。”

　　他声音不大，可楼中每只妖都听得轻轻楚楚。

　　只见那黑衣少年冷冷说完这一大段话，收起圣旨，反手拔出钉穿棕熊手掌的剑，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掏出一块黑布，擦拭剑上血痕。

　　那把剑被擦得干干净净归入剑鞘，而布用完后，则被他扔到一边，布离手的瞬间燃起一簇火苗，刹那间烧得一干二净。而从始至终，少年都一直低垂着视线，也不再看旁的任何人一眼。

　　楼中管事的云鹤头一次遇见这种事，也不知如何决断，犹豫之时，却见鸾枝轻轻步至身侧，裙裳拂来一阵腻腻的香，她俯身低头，贴在云鹤耳边呵气如兰：“云哥儿，楼主传话，‘静观其变’。”

　　乐舞之声再起，群妖该寻欢的寻欢，该作乐的作乐，倒好似与白商真是互不相扰了。

　　云鹤站在红纱后头，看楼下那黑衣少年只静坐着不动，回想刚刚那一剑出鞘的锋芒，倒有些好奇这位年轻的缉妖司统领要如何查案了。

　　“听说，有来砸场子的？”嗓音低远悠缈，和他的人很像。每次听他说话，云鹤都会想起低低垂在天边的云来，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可当你伸手去够时，却发现那云其实离你极远。

　　可他明明只是活在飞镜楼里大大小小的妖中的一个，除了人有些懒散，还总喜欢跟楼主请假溜出去玩之外，和其他妖也没什么不同的，云鹤百思不得其解，这种遥远的距离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镜风，你今日不是休息么。”

　　“是啊，我不接客，出来看看热闹。”

　　哦，对了，这位花魁还很喜欢看热闹。云鹤默默想着，道：“好几位客人来找我问过你，我说你不在楼里，你若在这被他们看到了，怕是又要麻烦了。”

　　镜风轻笑道：“有什么麻烦的，”转头去看云鹤，“云哥儿啊，楼主那样的人，怎的教出了你这么个拘谨的弟子来。”

　　云鹤被他笑得心神一晃，心道这么快便混成花魁的家伙果然可怕，一不留神，魂都要被摄了去。

　　他又看着楼下，道：“就是他么，那个来砸场子的？”

　　“楼主传话静观其变，可他却是连姿势都没变，在那儿坐了快有三炷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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