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一转眼半月过了多半，江昭开始规规矩矩穿着朝服去上朝。前生他最烦这个，比起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他觉得还是和军中那些大老粗在一起舒坦的多。行冠礼前江昭曾在英武将军顾豫所领镇南军中随军历练过几载，在军中也还算有些熟人。眼下太平时节，军队也四散各处驻守回防，江昭回京后一直难得老友消息，心中不免遗憾。

　　江昭站在紫宸殿庄严华丽的大殿上，脚下是花纹繁复的雕花地砖，他与几位皇子一同站在前列，一时间恍若隔世。这雕花地砖他不知跪过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像前生那样屈辱。他跪着，身后站着的这些人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户部参他受贿贪污，兵部参他在军中结党营私，更多的人参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能够为他说话的人被迫沉默噤声，能够帮他的人被软禁府中无诏不得出，真真是四面楚歌，必死无疑。

　　瞧瞧吧，这些道貌岸然的人，这些人面兽心的恶鬼。庆国公是继后母家的亲兄弟，燕威伯是五皇子的左膀右臂，吏部工部礼部都是大皇子一派，兵部刑部是皇上的人。以庆国公一脉为主导，一力将江昭逼上死路。

　　江昭面上无甚表情，这些债，他会一一讨回，只是不是现在。

　　近日朝里一直在议藩地减贡之事，以庆国公为首的一派咬死了藩地年贡是祖宗规矩，沿袭几朝，如今变动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以新任左相秦梁为首的另一派则坚持减贡，因着今年湘北一带遭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已是食不果腹，根本无力缴粮上贡，再者各地藩王上贡山高水远，每年就为贡品的路费都不少花销，减贡后不仅百姓负担减轻，各地藩王也能少花些银子，这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朝中除了这两派如此胶着，还有些臣子持中立，观望此事进展。其实此事若按江昭来看，他是支持秦梁一派的。每年主持藩地上贡之事的户部尚书是庆国公一派的林崇，庆国公不知每年能从户部捞多少油水，眼见着藩地上贡这么大块肥肉要硬生生割掉一半，他当然不乐意。江昭不见得有多么认可这新任左相的意见，但就凭庆国公前生所作所为，江昭都一定会选择站在左相一边。

　　但江昭一般很少在朝堂上发表言论，也从未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谁也不想帮，期盼着能快点下朝回府带着魏观言找顾铮喝酒去，谁成想今日奉康帝好巧不巧点了他：“厉王，说说你的看法。”

　　江昭脑中飞转，出列道：“儿臣以为，藩地减贡之事是势在必行，但也不宜操之过急。”说着抬头看看奉康帝，发现自己父皇大有让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好接着道，“依儿臣之见，如今湘北遭旱，当是救灾为首要，藩地岁贡是祖制，减贡之事操之过急反而会适得其反，不如先使其他三地藩王从岁贡中抽出四成送到湘北救灾，等此事过后再议减贡不迟。”

　　奉康帝似是满意地点头，又看向大皇子江皓，江皓出列道：“三皇弟所言正是儿臣心中所想，社稷民情，贵在民情，减贡之事不急在一时。”这话倒是出乎江昭的意料，他暗暗和身旁的江朗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疑虑。

　　奉康帝最终按照江昭所言下了旨，命户部工部一起督办，这对所有大臣来说无疑是一种新的信号，朝堂中也许就要出现第三股势力了。

　　然而江昭却并不高兴，他隐隐发觉这一世似乎和前生的走向并不一样，也许从他决定改变开始，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

　　下朝后江朗和江昭并肩朝宫门外走，江朗脸色似有不快，江昭心中有事也并未多问，两人一路沉默着走至各自轿前，一小太监从后追来，跪在江昭面前道：“厉王殿下，贵妃娘娘想见您一面，已在宫中候了多时了。”

　　江昭转头对宫湛吩咐：“你先回府吧，告诉王妃本王晚些回去。”

　　宫湛颔首领命，看着江昭随小太监朝宫里走去，转身驾车离开。待回到府中，却没在外院厅堂见到魏观言，只有青角趴在桌上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宫湛环视一圈问道：“王妃呢？”

　　青角头也不抬道：“有事出去了。”

　　宫湛皱眉：“去哪儿了？你怎么没跟着？”

　　青角这才抬头看他：“王妃不叫我跟着，只吩咐王爷回来就说他出去看看店面。”

　　宫湛沉默一下，觉得这夫夫俩也是默契的很，便不再问，正准备出去，青角却道：“你觉不觉得咱们府里还有第三个高手？”宫湛闻言转身看他：“你也感觉到了？”

　　青角点头：“刚来那两天还没觉得，这个人气息藏的太好了，我也是前几天才察觉到。”说着皱起眉头，他本生了个娃娃脸，眉头又短，这一皱就颇显得那两道眉像两道胖胖的蚕虫一般，“难道是咱们府里混进探子了？”

　　宫湛摇头：“若是探子，等不到咱俩察觉。”青角咬着笔杆，有些含混道：“不然是王爷？”宫湛又摇头：“气息不对。”两人沉默一会儿，宫湛突然道：“别担心这事儿了，我去寻一下王妃，你好好查账。”青角有些莫名，但宫湛话音未落人已不在屋内，只好把剩下的话憋回肚里。

　　魏观言嫁给江昭时身份并不是暗卫，而是豫西王的远房表侄，毕竟皇室中人娶一个身份低微的暗卫，怎么都不好听，安一个世家身份倒还体面些。宫湛只知王妃是豫西王府的世侄，以为魏观言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万一在外头被人冲撞了，磕着碰着，王爷可要心疼死。

　　宫湛在街上转着找自家王妃，魏观言却在城西客栈坐着喝茶，他自嫁到厉王府确实再不曾动过刀剑，但王妃的身份并不能改变他是一个暗卫的事实。暗卫既是侍卫也是杀手，魏观言在江昭离京随军的那几年在江湖上闯了些名头，时人不知其貌，单闻其剑名“流虹”，剑若飞雪，杀人无形，一单生意千金难求，杀手榜上位居第五，人称“无影飞虹”。名头倒是大着，魏观言喝口茶，看着客栈大堂里零星的散客。他不喜欢那个称号，夸他杀人杀得好，不如夸他做饭做得好，杀人是为了不知目的的陌生人，做饭却只是为了江昭一个人。魏观言想着露了一分笑，那人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今日下了朝回府找不着吃食，回去不定怎么闹他呢。

　　城西的这家客栈是江湖上各路杀手交易接活的地方，魏观言出嫁前答应过菀妃不再碰刀剑，但没说不再做杀手。来这客栈的人鱼龙混杂，各自都伪装了身份，魏观言每月定期来此，只是因为这里流动的每一条消息都价值千金，虽不是条条都有用，但万事总有关联，多知道些总比不知道的强。

　　魏观言坐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看滴漏时辰已经不早，正欲起身走人，桌子对面却突然坐下一个人。这人玉面嫣然，一头长发未束散在脑后，身上幽香袅袅，着一件如烟似雾的淡粉色纱衣，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秀伶俐的小丫鬟，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闺秀，实际上却是个风姿妖娆的男子。魏观言蹙眉看着这人，只见对方笑吟吟开口，声音清亮温雅：“言哥哥，别来无恙啊。”

　　魏观言被这声言哥哥弄的汗毛倒立，大堂里的客人都被这美貌公子吸引了注意力往这边看来，魏观言深感头痛，他出门前易过容，这里不应该有人认得他，看对方穿着打扮，怕不是哪家的侍君贵妾认错了人，遂不予理会，甩袖便走。那粉衣公子也不恼，只摆出一副情深被负的委屈相来：“言哥哥怎的忘记了奴家？言哥哥让奴家等你来提亲，奴家思念你辛辛苦苦从钦州一路追来，言哥哥现在却说不认识奴家，真是好生绝情啊！”一番话说的是字字深情句句泣血，说着竟还泛起了朦胧泪光，端的是梨花颤颤我见犹怜，“难不成……言哥哥那时说的都是骗奴家的？”一双美目波光流转，带着六分期许四分委屈望着站在堂中的魏观言，周围食客小声议论不绝于耳：

　　“这追婚追到京城也是真深情，为难这么个娇美人儿了。”

　　“可不是？人还不领情呢！”

　　“薄情寡义之人如今是越来越多啦……”

　　魏观言听的额角青筋直跳，回身一把抓过粉衣公子手腕冷冷道：“跟我走。”那粉衣公子倒是顺从的站起身，只是嘴上还不消停：“言哥哥，你抓疼奴家了~”那小丫鬟也在此时帮腔道：“求言公子怜惜些我家公子吧！我家公子连夜赶路身子已吃不消了！”魏观言嘴唇紧紧抿着拉着他往外走，粉衣公子还在自顾自地说，“言哥哥你别走这么快嘛，奴家赶路好累的，要不然你背我好不好？”魏观言不说话，拽着他走到了城西街中一处僻静处才甩开他道：“你究竟是何人？！”

　　粉衣公子笑的一脸人畜无害：“言哥哥真讨厌，还装着不认识奴家~”魏观言看着这笑容恨不能一剑结果了他，本不欲与这人纠缠，现在看来，不如带回府里好好盘问盘问：“我既答应过你，那今日便跟我回府吧。”粉衣公子笑的更欢：“好啊，不过，我要你抱我回去！”魏观言忍无可忍，真想抽死刚刚想要把这人带回府里的自己，转身要走，那粉衣公子又跟上来：“言哥哥不要这么凶嘛~奴家跟你走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城西街，拐到城南时粉衣公子突然伸手挽住魏观言的手臂，魏观言条件反射的想抽手，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迎面而来目瞪口呆的宫湛，顿时觉得心中那股想杀人的劲按也按不住的往外冒，偏偏宫湛还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目光古怪地道：“公子……这是……”

　　魏观言猛的把手抽出来，还没开口便听粉衣公子娇娇弱弱地道：“奴家是言哥哥的未婚夫~”

　　“啊？！……”

　　魏观言再也忍不住：“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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