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江昭搂着魏观言一觉睡到第二日辰时将过才慢腾腾起来更衣洗漱，用过早饭江昭便朝书房走，魏观言转身去了外院厅堂里查账，这个月封地送来的月供和王府在京郊两县产业的日常账目都还堆着没看，魏观言看了看滴漏，今日可是有的忙了。

　　江昭到书房时宫商角徵羽五堂主都已候着了，见他进来齐齐一声：“主子！”江昭绕到书桌后坐下，扫了五人一眼：“以后行礼不必如此大声，”理了理衣袖又道，“说说平日你们都在何处活动。”

　　宫湛道：“属下几人没有任务时多在醉梦乡活动。”

　　江昭右手搭在梨花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顿了片刻道：“醉梦乡可是你们的大本营？”

　　“正是。”

　　江昭心中连道几个妙，想了想道：“你们各自上前，本王细作安排。”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江昭也不急在一时，他将宫湛青角调来王府，宫湛平日便是他的贴身护卫，青角则要清算王府和影阁的现存产业和账目，商白棠徵继续留在醉梦乡收集信息扩展情报网，至于赤羽，江昭让她即刻动身去一趟江北寻人。

　　“你去了江北后不必传消息回来，找到曾经安远侯府的旧人后直接带回府里，给你一月为期。”赤羽点头，江昭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递与她，“拿着这个出去办事方便些。”赤羽接过一看，竟是厉王府十三信符之一的家主之信，巴掌大的玉牌上镂雕了一个“厉”字，左下角雕了一朵精巧的玲珑塔，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是纤毫毕现，其精美别致令人爱不释手。赤羽心知能有这样雕工的，除了天工坊的首席雕师采卿，全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采卿之艺千金难求，非是你有权有钱就能得到，必得是采卿欣赏看中之人。天下间能得他青眼前后不出十人，皆是人人称道，德才兼备的名士，想不到还有一个厉王。赤羽抚着那玉牌，心道看这厉王也不是个简单角色，并非坊间传闻那样是个只会攀图母家富贵之人，自己日后行事必得更加小心谨慎。

　　等这安排做完已是将近午时，江昭对各自领命的五人道：“以后便是我厉王府的人，你们与本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明白？”

　　五人齐齐道：“属下明白。”

　　江昭点头：“去吧。”低头揉揉额角，却听得宫湛道：“主子，顾老爷子曾嘱咐属下，倘若您有一日用玉雀哨召了我们，便要您即刻去顾府见他。”江昭蹙了眉，伸手接过宫湛递过来的一个信封，取出里面薄纸，上面只两行字：“若用玉雀，请至顾府京郊别庄一叙。”

　　江昭收起信纸，对宫湛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下午便搬到西苑去，带到府里的人不要太多，十个高手足矣。”他府里本就冷清，突然进来人多容易招惹是非，想了想又道，“赤羽那边你注意些，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王。”宫湛领命而去，江昭起身出门朝外院厅堂走去。

　　厉王府虽人少冷清，但也是皇家府邸，格局大自不必说，不似江朗府中的竹水环绕，翠色丛生，景致非常，江昭没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假山翠石，院中多植梧桐，后花园辟成了竹园，府中多是浓荫掩映，浅翠重叠，倒是另有一番情致。江昭穿过游廊出了拱月门，走到外院厅堂门前望见里面魏观言低头认真查对账目的身影，像一个标准称职的当家主母，他似乎已经完全脱去了曾经的身份，仿佛收刀入鞘，掩去了身上所有杀气和锋芒，只留温和无害的外表。

　　江昭想起年少时一起练剑的时光，那个时候的魏观言虽是侍卫，但丝毫不掩过人的头脑和剑术天分，一柄“流虹”使得出神入化，江昭见他舞剑，剑锋卷雪流光溯洄，身形在剑花翻转中轻若飞鸟，“流虹”当真是流虹，名器当真是名器。

　　江昭静静站在门口，他心知魏观言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成亲前母妃曾单独召见过魏观言，他不知道母妃都给观言说了什么，只是成亲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观言的那柄“流虹”，也再不曾见观言晨起练功，魏观言变得像每一个世家主母一样，相夫教子，主持家务，再不见了年少舞剑的风采夺人。前世江昭不曾想过这许多，如今重活一世，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决定要娶魏观言是否是对的，魏观言寡言却情重，前生他不曾说过什么，江昭习惯了他一直在身边的照顾，竟觉得理所应当，作为剑客，从此不能够再持剑纵马快意江湖，想必观言心里也是遗憾的吧？

　　本该翱翔于天的雄鹰却被折去双翼只能匍匐于地，庸庸碌碌终此一生，这是何等残忍？

　　观言啊观言，你可曾后悔？

　　江昭一时间万千感慨，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诉说，他踏进厅堂，走到魏观言身旁俯身将下巴搁在观言肩上，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整个人都压上去。魏观言任他在自己身上热烘烘的贴着，只是这样账目实在看不下去，便主动开口：“自清？”

　　“嗯。”江昭闷闷应一声，魏观言伸手握了他的手，想了想道：“你用玉雀哨了？”

　　“用了，以后咱们府里会多些人。”魏观言不常过问江昭的事情，若是问了，便一定是已经心中有数。江昭有些挫败，他瞒天瞒地，瞒不过魏观言的一个眼神，“观言，我和阿朗准备开始扶植自己的力量了。”

　　“也好，你已封王，手里是该有点儿东西。”魏观言拍拍他的手背，又道，“我看府里的几处产业都在京郊，不如盘出去换些银票，在城里盘个店面，于我们还有些用处。”

　　江昭笑起来，觉得这人哪儿也不能去，就待在自己身边，悔也好憾也罢，他都不会放手了：“知我者莫若观言啊，”他趴在魏观言身上一脸满足，“我下午去一趟顾府。”魏观言点点头：“吃饭吧。”

　　过了午后江昭便备车去了顾家京郊的别庄，经过城中醉梦乡时他撩帘瞧了一眼，正好看到一玉冠锦袍的贵家公子领了两个小厮进楼去，看着像是逛花楼，江昭却认出这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野心不小的五皇弟江昕！

　　前生江昕便是眼热江昭手中三军的兵权，帮着朝中一干王公贵胄将江昭逼上死路，为的不过是那个紫宸殿上的至尊之位，想来那时菀贵妃已因疾离世，顾家为保清名在菀妃离世后便退出朝廷隐退江湖，前朝后宫竟是一个能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江昭死后江朗定然也立遭毒手，是将菀妃一脉赶尽杀绝了！

　　江昭坐在车内，刚上车那点午睡的余韵此时消得干干净净，他闭了眼靠在车壁上，在脑中理着自己现在手边能用的关系。

　　按照前生的记忆，菀妃是奉康三十七年的年初因疾离世，顾老爷子也是在同年上书辞呈，举家迁往西北。前生江昭与顾家并无太多交集，尤其是他征战边关后更是极少来往，当时是为避嫌，却不知是把自己日后的退路也一起避了！江昭摸了摸袖中暗袋里的玉雀哨，今日这个机会他定会好好把握。

　　顾家别庄在距京城外西边一百五十里处的祁放山下，待到宫湛掀开车前档帘，日头已稍稍偏西，江昭下了车，只见眼前一座苍翠高峰拔地而起，顾家别庄在山脚依山而建，坐西面东，丛林掩映间屋瓦参差，虽不见有多么奢华贵气，但贵在布局精巧，想必庄内必有机关暗道一类机巧之术，在此密会或藏人藏物最是适合不过，江昭心下更凝重几分，顾家实力远超自己想象，各中能人也定然只多不少，之前竟然一直都没重视过这个深藏不露的顾家，江昭觉得自己前生简直是愚蠢至极。

　　宫湛上前去扣响了顾庄大门，没多久迎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和善问道：“两位客人有何事？”

　　江昭上前几步笑言：“这位可是顾府管家王伯？”见老人点头，江昭从怀中掏出信封递上前，“在下为赴顾老将军之约而来，烦请王伯替在下通报一声。”

　　那老人接过信封看了看，又望着江昭行了一礼，笑道：“恕老奴眼拙，殿下请随我来。”江昭颔首笑笑，抬步走进大门内，迎面一道青石雕花影壁，王伯从后跟来在旁引道：“殿下这边走。”江昭随他转过左侧回廊，从中堂穿出来到内院，果如江昭所想，这别庄院外重翠叠掩树丛环绕，院内却干干净净布置简单，只随山势改了些布局，江昭暗暗留心，王伯引着他到后院一处雅致小亭中，一青袍年轻公子见他们一行已是迎了出来，玉面含笑，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厉王殿下，在下恭候多时了。”

　　江昭面上带笑，应道：“常宁，别来无恙啊。”

　　这青袍公子正是顾家这代小辈中最出众的二公子顾铮，自小文才精绝，犹善奏笙，丹青更是一绝，一双多情桃花目惹了京城不知多少红粉，人赠雅号“青涵公子”。江昭几年前曾在家宴上与他相谈甚欢，当时便知此人定非凡品，后来几番相邀却得知顾铮随顾二夫人回了江南，也就不了了之，谁知今日竟还能再见，江昭心下由衷欢喜。

　　“老爷子只让我跟你说一句话，”待二人坐定寒暄一番后，顾铮看着江昭道，“大满则过，小满有余。”

　　江昭心下了然，这是顾老爷子在提点他。他现在一路顺风顺水，还未遇到阻碍，奉康帝更是破格准许他立男妻为正妃，现在手中更是有了影阁的力量，正是大满，老爷子说这话，是要他时刻谨慎，点到即止，不可贪得，倒是真为他好。

　　顾铮见江昭迟迟不语，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殿下有空去府里看看老爷子，菀姑姑是他最疼的女儿，老人家时常念叨你呢。”

　　江昭思绪被打断，只淡淡应道：“本王明白。”

　　“还有，我过了夏就能入朝了。”顾铮喝口茶，江昭倒是被这话勾起了兴趣，顺着接道：“那不正好，本王在朝上还能有个人照应。”

　　顾铮在心里翻个白眼儿，当他听不出这是试探？但老爷子交代了也没办法，便顺着江昭的心意道：“我出门前老爷子特意交代，让我以后多到殿下那儿走动。”

　　“那就劳烦顾二公子日后多活动活动腿脚了。”江昭敏锐察觉到这话的言下之意，老爷子竟派了顾铮来助自己成事，这是他没想到的，但这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和顾家牵上线，他日后在朝堂便不是孤军奋战了。想想老爷子也是真疼他这个嫡孙，顾铮都肯拿出来给他，足见其真心。

　　顾铮见他顺杆爬的飞快，嘴上便忍不住想泼泼冷水：“老爷子说了，顾家世代忠良，绝不参与宫廷之争。”

　　江昭早料到顾家不会参与夺嫡争储之事，自己也对此无意，但总要有个像样的话放着：“让老爷子放宽心，本王逍遥日子过惯了，懒得理会那些是非。”

　　顾铮笑笑：“殿下倒是心宽。”

　　江昭放下茶盏，看日头已然不早，便道：“以后常来府里，本王自有好酒相待。”说着起身，顾铮也站起来道：“今日时辰不早了，王爷就先回去吧，我过几日再去府上叨扰。”江昭颔首，摆手示意不必远送便跟着王伯出了府去。顾铮看着他背影久久凝神，这厉王，当真是要“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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