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

　　江昭睁眼的时候，朦胧望见冰绡纱窗外漏进来的熹微天光，他半支起身子，转脸看见手边魏观言熟睡的面庞，一时恍惚是梦中。

　　原来人死后，还可以做梦啊。

　　床前笼着浅青色的暗花纱帐，烛火在纱前影绰摇曳，江昭半撩帐角，看见梨花木衣架上挂展的四品王服，心念电转，这竟是自己刚与观言成亲不久，还未征战边关之时。江昭翻身看着魏观言线条柔和的脸，不忍叫醒他，伸手抚上他微微颤动的羽睫，口中喃喃:“观言……观言……”被摸着脸的人儿有些迷蒙的睁眼，伸手握住江昭，声音还有些沙哑：“自清，怎么了？”

　　江昭被人叫了表字回神过来，蹙眉道：“观言……”他生生忍住突然上涌的泪水，只说出两个字便再也讲不出别的，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哽咽，更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他没有保护好观言，成亲时他信誓旦旦要让魏观言跟着他一辈子平安喜乐，无忧无愁，最后却是他食言了，魏观言为他而死，他悔，他愧，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魏观言见他面色不好，神情似是悲极，再多的瞌睡也消了，坐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江昭不知该怎么说，他回握住魏观言的手，不敢太过用力，有些艰难的开口：“对不起。”说着低下头，魏观言被他这话唬了一跳，面上严肃起来：“自清！”江昭知他一向不喜多言，这样叫自己，怕是真的急了。

　　江昭横下心来道：“观言，那日是我疏忽，让庆国公钻了空子，我从未想过让你帮我挡下这条命，对不起，观言……”未尽之言里藏着无法说出口的心痛和自责，江昭直视着魏观言，目光交缠，良久，魏观言开口道：“自清，庆国公离京已两月余，”他目光冷冽，自有威仪，“你说他钻了什么空子？”

　　江昭瞪大眼睛，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若现在是他死后的梦境，那观言怎会不知他说的是何事？难道他忘记了不成？！

　　魏观言见他如此模样，也不说话，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江昭此时突然想起生前有一老道为他算过一卦，解卦后只一句：“天命难违，吉人自吉。”待他还要多问，那老道却是摆手一笑，道一句：“王爷是吉人天相，不必烦忧。”

　　难道这吉人天相，便是说他回到此时？

　　他明明已经服下鸠酒，应是死的不能再死，却再度醒来，爱人在侧，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江昭狠狠咬了下舌头，钻心的钝痛，真的不能再真。

　　他还是有些恍惚，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奉康二十一年，回到了魏观言身边，那些错过的事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那些追悔莫及，那些遗憾终身，都还能够弥补。

　　会是真的吗？会吗？

　　江昭痴痴看着魏观言，他的手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温暖的，宽厚的，柔软的，这样真实。魏观言长久无言，抬起空着的左手抚上江昭的眉眼和面颊，别过他鬓角的乱发，声音清冷：“一切有我。”

　　这句话于江昭有如天籁，他猿臂一伸便紧紧抱住魏观言，贪婪嗅着这人身上浅淡的暖香，他要证明这是真的！！

　　魏观言任他抱着，轻轻拍着他的背，两人就这么抱了半晌，把脸埋在魏观言颈窝里的江昭闷闷出声：“观言，我做了个梦。”魏观言“嗯”一声，江昭沉默一下，又道，“梦里，你死了。”魏观言闻言手臂向里收了收，把江昭圈在怀里，又听那人道：“还好，我醒过来，你还在。”

　　江昭从魏观言怀里直起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观言，我很想你。”魏观言不语，只凑过来吻了吻江昭的唇角，江昭一时间几欲落泪，他相信这是真的了，就算不是他也信了！就算是前世烧了断头香吧，老天爷待他不薄，那么他也不能辜负了老人家一番心意，重来一次，他定会护这人一世周全。

　　几次念转间江昭已是想了个通透，眼见着天光乍泄，就要误了早朝的时辰，江昭想了想，对魏观言道：“我今日不去早朝了。”魏观言点点头，还是紧紧圈着他不松手，江昭心知自己这幅样子定是叫魏观言担心了，于是又轻声道，“我没事，先更衣洗漱吧，咱们辰时出门去。”魏观言看着他不动，江昭心下暖烘烘的：“我真的没事，观言，你看我好好的。”魏观言挑挑眉，这才松了他下床替他更衣，又唤来门口侯着的亲仆风涧端了热水给他洁面，待坐在镜前要束冠时，江昭仰脸看着魏观言笑道：“今日不束冠。”魏观言皱眉，却还是换了和幽蓝色常服一色的发带将江昭一头乌发松松系在脑后，如此打扮倒显得江昭线条稍硬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和。

　　江昭看看镜子，自觉满意，起身推着魏观言换了和自己一系的常服，也拿了发带要与他束发，魏观言却不愿他帮忙，拿过发带自己手脚利落的束了发，江昭颇觉委屈，趴在镜前看着魏观言道：“观言难道是嫌弃本王？”

　　听他难得在自己面前称本王，魏观言不动声色道：“成何体统。”

　　江昭瞬时笑起来，魏观言这是说他没有王爷之尊，亲自侍奉别人，没点儿皇家规矩，这也更让江昭确定眼前的一切就是真的！只有他的观言才会这样说，自然也只有他的观言能得他这样答：“当然不成体统，我乐意。”

　　魏观言见他笑了，脸上也浅浅露了几分笑，江昭拉了他朝膳厅去用早饭，一路上不曾松手。

　　江昭此时二十有一，厉王府也是新建，他和魏观言都不喜人多，因而身边服侍的只有从宫里带出来的两个亲仆风涧和柳林。王府格局分内东外西两苑，两人日常起居都在内东苑，外西苑除了住着管家王福子一家外，还有十几个下仆，除此外还有一干侍卫，王府上下便再没别人了，实在称得上是冷清，坊间都传这厉王的“厉”是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

　　江昭用了早饭便钻进了内院书房，他需要自己一个人好好理理现在的状况，魏观言见他这样也不跟着，转身去了外院厅堂处理几件府里琐事。

　　江昭坐在楠木桌案前一手抵额，如今应是奉康三十五年，他印象中就是在这一年的暮秋领了皇命，从此开始四处征伐，也是在这一年，皇储之争开始隐现波澜，江昭也因此埋下了日后功高盖主威名过盛的祸根。江昭想到自己前身根本不畏朝堂群臣，官贾贵胄，仗着父皇宠爱母妃相护，拿了军功便回朝要赏，每一次都声势浩大人尽皆知，不知皇室有多少人对他恨得牙痒，江昭拍拍头，这一次，他可再不会这么蠢了。眼下这季节还是初夏，在他离京前，他还有五个月来筹谋。

　　如今正是皇储之争初始，奉康帝膝下九个子女，大皇子江皓是先后孝贤皇后的嫡子，年已三十有二，不仅是皇上亲封的一品王侯，更是身兼数职，向以为人宽厚，处事沉稳周全为人称道，手握着朝中大半势力。二皇子江明是林淑妃的次子，自幼有疾在身，不参与朝堂政事，三皇子便是江昭，是菀贵妃的嫡子，今已二十有一。前三位皇子都是已封了王有自己封地，在朝中挂职能说得上话的，四皇子江朗是江昭的胞弟，未及弱冠，因此还未封王，但已能每日上朝旁听；五皇子江昕年龄却比四皇子稍大，是当今继后的嫡子，刚行了冠礼还未封王，也是每日上朝旁听，看着规矩老实，江昭却知他这个五皇弟野心不容小觑，剩下的四个弟妹，都尚还年幼，便略去不提。

　　如此看来，在朝中能参与皇储之争的不过大皇子江皓，三皇子江昭，四皇子江朗和五皇子江昕，这几个皇子中，江昭最看重的还是他的胞弟江朗。前生也是他这个胞弟为了救他四处奔走，看尽了世态炎凉，最后被软禁府中，不知生死。

　　江昭揉揉额角，这几个皇子中，他因娶了男妻做正妃有违祖制，已失了争储的资格，对剩下几人不构成威胁，但他身在漩涡之中，又岂是说避就避的？况且今年暮秋奉康帝就要让他领兵出征，别人看来眼热的兵权落到他这个目前毫无建树，只凭着母妃得宠而得到皇上偏爱的皇子手上，只是怀璧其罪罢了。江昭想了想，为今之计，只有发展自己的势力，扩充实力，在朝中站稳脚跟方是上策。只是不知阿朗……江昭不确定自己的胞弟是作何想法，若是阿朗有意参与争储，他又该如何？

　　江昭心下烦躁，寻着记忆从书桌抽屉的暗格里摸出一枚精巧的玉哨子，起身站在窗边朝天吹了响哨子，发出一声奇特的尖哨，片刻一个人影出现在书房里，低眉行礼道：“主子。”

　　江昭心下稍安，自己手中好歹还有这样一支力量，转身坐回桌前，道：“今夜亥时让所有堂主来此。”

　　“明白。”人影一闪便不见了，江昭摩挲着手中的哨子，想到自家观言也是暗卫出身，自小就在自己身边相伴相随。想想也是这时候自己得宠，不然皇室怎会允许他娶一个不知出身没有势力倚仗的暗卫，更何况观言还是男子，现下江昭只有他一个正王妃，若是江昭认定要和他过一生，那便是绝了后，想来是奉康帝和菀妃娘娘还以为江昭娶个男妻不过图一时新鲜，日后是定要再娶的。江昭望向窗外，日头已上了东边厢房的瓦顶，江昭把玉哨子塞进袖中的暗袋里便跑去前院找魏观言，来到厅堂时魏观言正翻书，江昭上前瞅了眼书名，竟是《山川图鉴》，他伸手拿过书道：“看这死物有甚意思，我带你出去看真的。”说着拉起魏观言的手，又道，“先转转这上京。”

　　魏观言不做声，从江昭手里拿过书放在身旁小几上，静静听江昭自己接了下去：“今日咱们就先去阿朗府上赏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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