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因着景麟继位的日子是在五月初，永熙二十年还未曾过半，所以虽然新帝继位已经定了天禄的年号，但景麟还是特意下旨，自当年六月初一后方可称天禄元年，以表对先帝的缅怀之意。

　　这永熙二十年的最后几天过得颇不太平。景麟一扫作太子时的惫懒，日日临朝听政，可是这递上去的折子却是经常留中不发。旁的也就罢了，如今大承的头等大事便是对战大宛的将帅人选，群臣进言的折子都递上去有三天了，却迟迟不见批复，倒是无关痛痒的各地税赋农耕的折子却日日无阻。

　　这一日早朝前，群臣照例到大兴门前候着，御书房的小太监将前一日的奏折批复唱名发下，果不其然，仍然没有任何关于备战的旨意。华钧紧蹙着眉头，看着内监手上端着空空的托盘趋步退回殿内，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重重地哼了一声。

　　“太国丈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昨夜歇得不安泰不成？”谢绍安在旁瞧见了华钧的脸色，凑过来问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谄笑。

　　因着自家孙女已然正为中宫，在人后连昔日平起平坐的谢绍安都对华钧持了三分晚辈礼，入朝时也有意退后半步，似乎已然有隐隐以华钧为尊之意。可他一张口，不提这太国丈还好，一提这三个字，实实让华钧气不打一处来。

　　照理说，新帝登基自然应该广为施恩，拉拢外戚，棠儿母仪天下又育有嫡长子，更该重重加恩。可新帝除了一道册立皇后的旨意外，竟对皇后的母家端阳侯府没有半点恩赏。太国丈这个不伦不类的称谓看似风光无限，落在华钧眼里不过是个笑柄罢了。要知道如今沈太后的母家在当年永熙帝初定大宝之后，可曾经以王位相赏，不过是沈家自己推了而已。

　　华钧以为，一个王爷的名号，以他的功勋——倒也担得起。

　　更何况，棠儿虽说做了皇后，得的也不过是随着圣旨到的凤印而已。新皇以皇后未出月为由格外体恤，免了谢恩大礼，当然也顺便免了观礼，登基大典居然是由那个萧氏元妃领衔女眷相贺，此事令华钧实在不能不多做打算。元，始也，这个封号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不知天子此举，是将真正的元配置于何地？

　　华钧越想越气，几乎没听到谢绍安接下来说了什么，脸色越来越凝重。就在此时，景麟身边的新总管魏五迈出大殿，高声宣众人入殿觐见。华钧随意向谢绍安点了点头，也不必再寒暄什么了，背着手进了昭阳殿。

　　谢绍安嘴角几乎不可见地向上一挑，华钧几乎是带着风一样走过他身侧，谢绍安也没露出什么异色，只是颇为恭谨地微微弯腰，捧着笏板领着百官入殿。天知道他今日真的只想寒暄一二，不过看这架势，似乎是山雨欲来，自己最好躲远点，别叫风雨淋湿了衣裳。

　　泰宁殿上，众人行礼如仪。景麟头戴冕旒静坐高堂，除了示意众人免礼平身外，一言不发。

　　如果说永熙帝在朝堂之上是“议政”，这天禄帝则是名副其实的“听政”。日日上朝虽是准时，却也不过是令各部尚书依序出列，照本宣科地对着皇帝和诸位同僚“汇报”一番，结尾歌颂几句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就算了事。新帝登基自然是奉天承运的，天下哪里如果出了乱子就是逆天而行，谁会在这时候触皇帝的霉头？

　　幸好这一个月来各地并没什么值得上报天听的天灾人祸，就让天禄新朝得了一个月的清净。

　　可眼下大宛逼在边境，若还是这般不温不火，大承的江山，还能稳固吗？

　　本来该头一个出列的吏部尚书脚步刚要挪开一下，就被身后的侍郎一把拉住，悄悄地指了指华钧，摇了摇头。吏部尚书抬头看去，华太尉手里除了笏板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封折子。他人虽然微微躬身，眼神却时不时地朝四周扫视着。吏部尚书心下了然，往后一推，双手垂下，只等作壁上观。

　　景麟坐在龙位之上，虽然看不清这些小动作，但他也知道御书房被自己留中的奏折已经堆了多高。不是他不想批，若温阳侯真是个草包，景麟都不介意让他领兵好卖华钧个面子，哪怕让战事拖得久一些，待自己彻底坐稳大位再行处置。平心而论，景麟并不觉得大宛先前的国书没有诚意，他再不济也知道，就算宛国倾全国的兵力也不能撼动大承的根基。可偏生温阳侯是连永熙帝都称赞的猛将，若派他去，真是速战速决夺了宛国社稷——攘外必先安内，温阳侯携军功归来的那日，他屁股底下的龙椅怕就要坐不牢靠了。

　　“众爱卿今日怎么如此安静？”景麟见无人出列启奏，只得率先开口问道。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如今先帝已然奉安，大宛陈兵边境，臣等不敢擅揣摩圣意，故将这几日诸位同僚的政见节略成一折，请皇上当殿批复。”华钧越众跪下，将手中的那份奏折高高地举过头顶。

　　当殿批复——若是论罪，这算是要挟君上吗？景麟在这时候还有心自嘲地转了个念头。

　　“那便呈上来给朕看看吧。”华钧已年逾古稀，若是按民间的论法，可是他名副其实的长辈。在永熙帝刚驾崩时，若无华钧在里外一应支撑着，在京兆尹已然不可用的情况下，京城未必能如此风平浪静。可是不过短短一月，景麟就已深深感觉到，这个老人虽然身体匍匐在自己脚下，意志却几欲凌驾于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上，仿佛戏台帷幕后面不见人形却只见鬼影的操纵者。

　　魏五将那折子接过来呈上，景麟打眼一扫，和意想中的别无二致，仍是荐温阳侯领兵，只不过的确是言简意赅了些。唯独在最后，华钧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惟愿政令通达，上下一心，共保大承江山永驻。

　　这话本来说得没错，不过是通俗一些的寻常客套话而已，可在景麟眼中，却觉得那个“共”字分外刺眼。

　　这天下本是父皇打下来的，难不成朕今日不用温阳侯，就保不住这天下了吗？不得不和大宛一战，说到底，难道不是以华家为首的一群人步步紧逼的结果？今日，他能跪在这里逼着朕当殿批复，那是不是明日，他也能像今日这般躬身，却让朕将天下拱手相赠？

　　景麟从来没觉得眼前的流苏如此碍眼，有些不耐地晃了晃头。玉珠琮珑作响，倒是将他的心智清明了几分。帝王多疑，是因为这个位子在下头看太过诱人，而坐于其上的人又太过孤独。华家如今只能算是有野心，还不能算是有异心，自己怀有戒心也就罢了，华家未必就有胆子改朝换代。

　　就算真的先发制人又如何？在这个当口，华家至少还算是姻亲，血脉相连——景麟随即就打住了自己这个有些可笑的想法，不说姻亲，在权力面前，连父子手足都可以相残，姻亲又算得什么？

　　“笔墨伺候。”下头的人只看见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接过权臣手中十足十要挟意味的奏疏，不过扫了一眼，就吩咐内监拿来了纸笔，竟真的就要当殿批复。一场剑拔弩张的君臣之争就这样飘飘然归于无形，可任谁也感觉得到暗流涌动。

　　华钧见景麟竟一声不吭地批了那折子，也颇感意外。一方面他的确是出于公心，天子年轻未经战事自然不懂这些，就算是大宛军力再衰弱，也毕竟是百年国祚。主帅未定，备战便备受掣肘，军机更是转瞬即逝。况且，自己也实在不知道大承究竟还有哪位能比自己的儿子更合适，内举不避亲，外举不必仇，他华钧自诩问心无愧。

　　不过于私，他自然也想让华家再进一步。自己老迈，虽然位极人臣也保不了华家几年富贵，唯有把自己的嫡子推上去，才能保得住华家的滔天富贵。另外，那日沈皇后匆忙召群臣进宫，华钧在德妃嘴里，听到了那句“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

　　那时情况如此混乱，华钧不信德妃能临时编得出这么一句话，或许这话真的是从永熙帝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一定。

　　除非——这本身就是针对东宫的一个阴谋，不过是到头来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这又说不通，二皇子既然敢弑君谋取大位，绝不会一点后路都没有。永熙帝薨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尘埃落定，二王身陷囹圄，德妃香消玉殒。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的确是永熙帝临终前的断语。

　　如果东宫仍然像昔日一样惫懒，视天下如儿戏，那么——

　　华钧几乎已经做好了当殿逾礼的准备，年轻的天子如果准了自己的奏议，自然一切皆大欢喜；若是驳回了，他也宁愿冒一点风险，让这位年轻的帝王知道：天子不批复奏折，和太子不学习理政一样，都不是明君的做派。可是自己这边蓄势待发，上面的那位却四两拨千斤地应了他的折子，让华钧做的那些准备都成了无用功。

　　“朕知道了，给太尉拿下去罢。既然诸位爱卿今日都无事要奏，那便都回去吧。退朝。”景麟接过朱笔，只寥寥写了几个字就扔给了在一旁的魏五，站起身来。龙椅边准备唱仪的司礼官还来不及喊出“退朝”二字，那一缕明黄色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群臣面面相觑，慌忙地对着龙椅叩拜山呼万岁，之后却无一人敢离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华钧身上。

　　华钧本来还要扑倒在地上喊陛下，可是却根本没找到机会。在朝会之上还可以说打着忠言逆耳的名义，可是皇上宣布退朝后自己若再死缠烂打就是干涉天子的僭越大罪。不过好歹，这折子算是批了下来，华钧从魏五手里接过了折子刚要打开，却瞧见了龟缩在最末的兵部尚书李炜正有几分贼眉鼠眼地往这边看。

　　李炜自被永熙帝斥责后便战战兢兢，在永熙帝暴毙后更是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没想到当今皇上十分宽仁，不仅没治自己的罪，连阶品都没有降。不过他清楚自己身上已然打上了二王党的标签，这辈子在官场是无法翻身了，能保得个告老还乡就是最好的结局。这几日，他正在搜罗文辞打算上一封言辞恳切的辞呈，谁知道这就赶上了大宛的战事，身为兵部尚书这种事情是决然无法推脱的，李炜只能畏畏缩缩地跟在众人身后，一点也不想出头。

　　“李尚书这几日辛苦，既然皇上下了旨，这朱批的意思就交由兵部去办吧。”华钧走到了李炜面前，将封底还带着几分淋漓朱砂的奏折扔在他怀里，就扬长而去。

　　众人立刻就朝李炜围了过来，自景麟登基后，众人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倒是他第一次又回到了官场的焦点中。

　　“诸位年兄，年兄见谅，这圣意小弟打算回府请香案沐浴更衣后再行，再行详参。诸位让让，让让啊。”李炜抱着这个烫手的山芋，知道不管这里头写的是什么，自己接下来不是得罪皇上就是得罪华家，自己还是回府准备安顿妻儿，然后——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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