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几人鱼贯而入，沈太后已正襟危坐在上首，穿了一件三青色的夹袄，上头只绣了双凤。毕竟是太后了，不能穿得太张扬，沈太后甚至连发髻上都只有两根玳瑁嵌珠花卉纹的长簪。别人不说，底下的嫔妃里，婉婕妤顾南烟是着意想显一显自己的，藤黄短袄下头搭了一条雪青色的裙子，虽说也没违了孝，但比起旁边一水的酞青酞白色的衣裳，实在有些出挑。

　　沈太后一眼看见了，眉头浅浅一皱：“婉婕妤这穿的是什么？”

　　顾南烟听见了，还以为自己的打扮叫太后看在了眼里，喜上眉梢，连忙趋前拜倒：“回母后的话，嫔妾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沈太后眉间一蹙，喝道：“没见识的东西！还不给哀家换了去！”

　　顾南烟登时怔住了，脸上腾起一阵红色来。她又羞又惭地掩着脸，叫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嬷嬷领了下去，回来时连脂粉都给她洗净了，半边脸上又红又白的，也不知道是害臊，还是叫宫人给搓洗的。华棠却独有一个宫女过来给让了座，她也不理其他人，单攀着一边扶手，与沈太后离得很近，一副亲密的样子笑道：

　　“母后，常在您身边侍候的子衿姑姑和子佩姑姑呢？怎么今儿是这么一个小丫头来。”

　　华棠本意是想在众嫔妃前点一点自家与沈太后关系的亲近，谁知她起了这个头，沈太后不止没接，竟连脸都不给她一个，当时就回道：“她们侍候的不好，哀家不爱用了。”

　　华棠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她毕竟是领了皇后的名分，沈太后这样说了，她也要接下去，只是唇边的那抹微笑略带了几分尴尬：“原是这样。母后是大承最尊贵的女子，自然身边的侍候人也该用最好的。”

　　沈太后听了这话，脸色略略放晴了些。华棠是她选出来给麟儿做正妻的，为的就是靠华家的力一手将麟儿送上皇位。如今麟儿顺利继位，她也不能就把华棠抛之脑后——况且华棠固然是骄纵了些，不过做皇后的，心里有些傲气也未必是不好的，不然怎么压得住六宫粉黛？沈太后也不能不给华棠台阶下，便随口问了一句：“皇后说得倒是。如今你刚出了月子，身子一定要养好，要是少了什么吃的用的，太医侍候得不得力，你就来和哀家说。”

　　“有母后的吩咐，太医们不敢不精心。”华棠柔柔地答了话，眼底的得色一闪而过。她这个孩子生得恰是时候，景麟登基，这孩子被不少人视为祥瑞，她得封皇后以后，更是有自以为揣摩到了上意的小言官递了折子请封太子。这折子谢绍安动动手腕就压下去了，不过当作顺水人情与华钧提了一嘴，表了表功。以华钧的意思，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不过华棠听了心里总是高兴的。毕竟宫里现在只有她膝下不虚，皇上初初继位，忙于政务，少来后宫，暂时不会有人威胁她这个孩子嫡长子的地位。她只要安安心心地将他抚养大，她的皇后之位就能牢牢地坐住。华棠又看了一眼沈太后，把姿势放得低了一些，自觉已经是做出很多妥协来俯就的了：“孩子的小字还没起，不若母后给赐个名？”

　　华棠屡屡示好，沈太后心里也渐渐舒畅起来，觉得莫不是华棠在麟儿身边待得久了，把家里的那些小姐习气都磨干净了。她略了一眼，见华棠许是真心实意地想讨个名字——毕竟太后给这孩子定了名字，就更显得这孩子得太后的喜欢。虽说大名按理是要皇帝来取，不过皇家同民间一样，也时兴先起个小名好喊。

　　华棠这样殷切切地望着，沈太后便想了一想，道：“既是男子，名儿也该取得刚强些。哀家从《九章》里择了一句，‘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就叫怀信，怀哥儿罢。”

　　“母后取得好名字，”华棠也笑，“等怀哥儿再大些，儿臣要教他到长乐宫来亲自与母后谢恩。”

　　旁边的嫔妃——连蓁蓁都是一样——只是低头坐着，在太后和皇后表示亲密的时刻，她们最好只是看着，一声都别吭。不过沈太后说完了这几句闲话，一抬眼就看见了蓁蓁，正坐在华棠的下首，依制穿了绣长尾雉鸟的长袄子，发髻上一颗明珠熠熠地闪着。

　　沈太后心里一下子都不痛快起来。她实在看不上这等庶女的出身，怎么就叫麟儿看上了呢？必定是这丫头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麟儿笼络了去，以至于现在竟能独霸一宫。沈太后看见蓁蓁，就仿佛看见了当年德妃与她争宠时的模样，再说这丫头在她宫里都敢对她出言不逊——那时候她可只是个平民！如今进了宫，怕是尾巴更要翘得高了吧？

　　“元妃，”沈太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决心在第一次会面就给蓁蓁一个下马威，“你进宫也这么多日子了，可去拜见过太皇太后？”

　　不说蓁蓁，连穆清都是一愣。太皇太后在永熙帝丧仪之后一病不起，因而免了所有的请安问礼，只安心在宫里养着。景麟一天三趟地派太医去问安，也是表示他纯孝的态度。沈太后连皇后都没问，偏偏挑了元妃问，这是什么道理？

　　穆清偷眼望了沈太后一眼，自己悄悄地想，原来有传言太后在先帝去后就有些糊涂了，她还不信，可眼下的状况也由不得她不信：她以为沈太后能撑起先帝那样的后宫，必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然而许是年纪大了，也会频出错着。别的不说，谁不知道元妃现在是皇上的心头好，沈太后这样轻慢的态度，是要公然与皇上唱反调不成？

　　她又转眼去看蓁蓁，见她面对着沈太后这样的刁难，却还是神色淡淡的镇定模样，不由得又生出一阵羡慕来：她怕是这辈子都学不到元妃那般的镇定自若了。她若是迎头被太后娘娘这样说话，当下就要哽住了，哪还想得出该如何答话呢？

　　蓁蓁听了这话，微微错愕了一霎，然后便回过神来。她知道沈太后不过是想要为难她，不必她开口，就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沈太后怕也能挑出她的十个八个错处来。

　　蓁蓁想，何必置气呢？让她占个口舌上的便宜罢了。

　　这么想着，她抿了抿嘴，本想顺着沈太后的话认个错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一抬眼，看到了华棠微微侧过脸来，嘴角微微地挑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那笑转瞬即逝，蓁蓁却是一个激灵。

　　就因为她是皇后，就可以……就可以这样对她吗？

　　她凭什么呢，就凭她头上这个皇后的名分？

　　——可笑。

　　蓁蓁也挑了挑唇角，在华棠的背后对她露出一个冷笑。在这深宫里，位分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可以被人轻易给予又轻易拿去的东西罢了。

　　当她还是圣女的时候，她就明白，光明神的旨意，才是决定每个人身份的关键。光明神说，她是圣女，她就是那个不容质疑的圣女。

　　此刻在宫里，景麟就是那个光明神。

　　他要她做圣女，她就是圣女。

　　“回太后娘娘的话，”蓁蓁欠身开口，甚是恭敬的模样，“娘娘既吩咐了，嫔妾自然不敢不遵。只是嫔妾身为后宫妃子，职责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嫔妾尽心服侍皇上，太皇太后病愈后，也会欢喜嫔妾的尽职的。”

　　沈太后的眼睛立了起来，满脸厌恶地看了一眼蓁蓁，道：“哀家怎么没看出来，你对皇上倒还尽心尽力得很呢。”

　　“嫔妾只是谨遵本分罢了，娘娘谬赞了。”蓁蓁笑吟吟地福身，就像没听出沈太后的弦外之音。

　　华棠唇齿一动，可是忍住了，没有出声。她一点都不想让别的女人生下景麟的子嗣，但……华棠默念着，她是皇后，要大度，要仪态万方，决不能犯嫉妒之错。她咬紧牙关才把原来那句话咽回去，硬生生挤出个笑来：“萧妹妹有心了。只是太皇太后正在病中，我们身为嫔妃，即使不能亲身侍疾，也该以孝心为上。”

　　沈太后得了这个台阶，虽然脸色铁青，却也接了一句：“皇后说得是。你们回去后，就在宫中为太皇太后跪经祈福罢，供在太皇太后那里的小佛堂里，太皇太后知道了，心情也会好些。”

　　众妃只能点头称是。婉婕妤心里不满，嘀咕了一句什么，没敢大声，只与众妃一道应是。

　　沈太后这一下，就是把众嫔妃都拘在了宫里不算，还要让她们辛苦跪着，少不得要埋怨。这一下连递梯子的华棠都心下生了怨气，只是总不能当面顶撞，自己硬忍下罢了。

　　“哀家倦了。”沈太后扶着额角，于是众妃在华棠带领下行礼告退。

　　沈太后一个人回了内室，仍是皱着眉，直说头疼。子衿子佩在永熙帝薨逝那一夜就被沈太后处理了，如今她身边的新宫人，沈太后只觉得不得力，也不要宫女过来侍候，只自己歪在榻上，一只手按着太阳穴，狠命地揉。

　　“娘娘……”屋里站着的大宫女见沈太后脸色青得不正常，有些害怕，怯怯地唤了一声，沈太后向她摆了摆手，一声不吭，突地从榻上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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