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景麟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华钧递上来的那封折子，只觉得那些看似谦卑的文字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嘲讽。仿佛华钧一眼就看穿了他在这个位子上坐得战战兢兢，对臣下无能为力，只能任他摆布。

　　他现在就仿佛是陷在囚笼中的困兽，无能为力，却又无可奈何。

　　景麟闭了闭眼睛，觉得再在这里坐下去，他就真的要被这些折子逼疯了。

　　见他起身，御书房里侍候着的魏五小心翼翼地上了前，轻声唤道：“皇上，可是坐累了，要出去散散？”景麟微微点了头，魏五便喏喏地侍候着景麟出去了。

　　这个魏五是张德全在宫里留下的徒弟，张德全在去延陵前，把魏五荐给了景麟，说魏五在他手下也调教了一段时日，很是机灵，又有忠心，便让他留下来侍候皇上。景麟允了，就让这个魏五跟在身边侍候了一段时间。别说，张德全在永熙帝身边跟久了，看人很有一手。魏五虽然人看着长得呆头呆脑，但很会看人眼色，凡景麟有不如意处，这个魏五立刻就能发觉。景麟这几日焦头烂额，有魏五跟在身边，竟然也觉得轻松些。

　　景麟迈出御书房，正好是个阴天，一丝阳光都没有。天暗得低低的，坠在他的头顶，只觉心里沉重。景麟抬脚往后宫走，虽说还在孝里，但眼下身边又没有那群讨人厌的大臣，景麟想，只是去坐坐，也是无妨的。

　　他顶着一头的怨气往后面走，魏五在后头弓着腰匆匆跟上，见皇上一丝迟疑也没有，看也不看一下地就往元妃娘娘的建章宫走。魏五心里这就有数了，还是一脸恭敬地跟在景麟身后，心里却想着到时候要好好奉承一下这位元妃娘娘，显见着是皇上的心尖子呢。这不，皇后娘娘身边可带着皇上唯一的孩子，又是嫡长子，进宫这么久，也没见皇上去看一回。皇上第一次进后宫，就是去建章宫，可见这位元妃娘娘有多受皇上待见。

　　先帝殡仪，新帝的后宫也是要哭送的，因而在祭期内便进了宫。只是群臣上表请景麟封华棠为后，他封了，却没让华棠住进皇后的昭明宫，而是把另一侧的未央宫给了她住。未央宫原是先帝的德妃在住，装饰得与昭明宫不相上下，不需要怎么收拾就能让华棠搬进去。又因为华棠进宫时还未出月子，先收拾了一间产房让她养着，外头倒是没怎么大动。可终究再好的地界也不是昭明宫，新皇的心思几乎是昭然若揭。

　　景麟给蓁蓁选的这座建章宫与未央宫平分秋色，甚至还依着景麟的命令赶在未央宫前头着意修了一番，立柱漆了新红，虽然还得用蓝布包着，可底下的漆味是挡不住的，宫人都看得清楚，这宫里必定要住皇上的宠妃。建章宫的大宫女雅荷与内监总管韦立在蓁蓁还未入宫时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她住进了建章宫，更是一切都收拾得妥帖，赔着千万小心，只怕蓁蓁挑出了一点不是来。

　　有他们这样小心地侍候着，原本因入宫而不安的蓁蓁竟也渐渐消去了许多忧虑的情绪。她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而宫里那惶惶然的气氛又传不到她身边，连那个神秘地曾威胁过她的人都许久没有出现过了——蓁蓁几乎要错觉这是她回到了从前在西域时的那一段日子，而那一段日子，还有诸多需要担忧的事，可在这里一概没有。

　　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切都有人为她办妥。

　　唯有在永熙帝奠仪时，有内监带了景麟的话来，叫她替皇后领众妃哭祭，这令她心底略略地起了一些犹疑的波澜。可那丝波澜也就这样过去了，仿佛是因为她这些日子都过得太愉快，而在这样的平静的心情上，忧愁不过像微风一样，留不下什么痕迹。

　　左右她进了这里，就是出不去的了……那么她还要考虑些什么呢？蓁蓁想。在她还没有再次见到景麟的时候，她还有充足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那些无论怎样都要讲出来的话，什么时候说都不迟。

　　景麟顺着御花园里的小道慢慢地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达达的脚步声。他也没回头，只听见跟在自己后头的魏五窸窸窣窣地停下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快步追上他，低低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方总管。小皇子临近满月，一应事宜，娘娘想与皇上商讨，请皇上有余裕时派人告诉未央宫一声。”

　　景麟也不回头，他想到要见华棠，就会联想到华家的滔天权势，实在没这个心情。至于孩子的事，有的是人照管，这是他唯一的子嗣，宫人不可能不尽心，也不用他亲自去看。景麟只摆了摆手，对魏五道：“礼部上了折子，朕已叫他们送去未央宫给皇后看过了。皇后若有不同意处，就给朕上个折子来。”

　　“是。”魏五躬身应了，回头去与未央宫的方志用交代了几句。他本以为方志用得了信就该回去复命了，谁知方志用没走，站在原地面有难色地对他又说了几句，现在一脸纠结的就变成魏五了。

　　看来皇后是不见皇上一面不行了，可皇后说得出这话，叫他怎么去回皇上？不过魏五倒也理解，再说是皇后，身家性命也全系在皇上的宠爱之上，皇上要是对她不闻不问，皇后又如何？皇子又如何？那史上失了宠的皇后可有的是。

　　可是方志用就站在那儿不走，皇上就在前头等着，魏五也不能不回。他想了一下，咬咬牙，赶过去在景麟身后回话道：“皇上，娘娘说，小皇子既是皇上的长子，满月礼也该办得郑重些。礼部呈上的折子……娘娘约有些不满意的地方，想与皇上说一说。”

　　“朕说了，她要不满意，就让她上折子。”景麟皱起了眉头，对华棠入了宫后就有些张牙舞爪的心思很是有些反感，“皇后刚出了月子，就在宫里安心养着身子，这些琐事叫下头操心去。”

　　这就已经是在申斥皇后了。魏五当然犯不着藏着掖着的，全盘和方志用说了，看他一脸苦瓜相地转身走了，心中暗笑差事没办好，还得了皇上这么一句话回去，皇后不罚他才怪呢。也没辙，谁叫他跟了一个不受宠的主子呢？

　　魏五跟着景麟一路走，很快就到了建章宫门口。到了这地方，魏五可不敢和待方志用一样。他的腰弯得低低的，上前去叫宫女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里头雅荷姑姑亲自出来，为皇上掀了帘子请进去。魏五再偷眼看皇上的脸色，果真是放晴了。

　　魏五停在外间没进去，内监总管韦立在旁边给他端茶倒水地侍候，又亲手剥了一碟新贡的紫珍珠葡萄来，给魏五放在面前，笑道：“魏总管，皇上今天看着兴头不高，可是前头有了什么事？”

　　韦立自从把住了建章宫内监总管的位置，便一心想往上爬，觉得要借着这得宠的主子的东风，好好为自己谋一番利。韦立对新皇的后宫打听得清楚，眼见着皇上还没正式除孝就来了建章宫，心里实在高兴得不行，恨不能把魏五也供起来。

　　魏五靠在椅子上眯眼打量韦立，正接了他递过来的那碟子葡萄准备往嘴里放，一听这句话，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的心思，也是你能打听的？放肆！”

　　韦立吓得一哆嗦，见魏五只是横着眼睛，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这才陪着笑道：“奴才哪敢呢？是奴才一时嘴快，说错了，说错了。”

　　魏五拈起一颗葡萄来搁在嘴里，嚼吧嚼吧咽了，这才斜着眼瞧了韦立一眼，慢悠悠说道：“看在你是建章宫侍候的份上，我这次就不计较了。不过，小子，我倚老卖老，教训你一句：不管什么时候，皇上身边的事，不能随便打听，知不知道？”

　　“是是，小的明白。”韦立连忙点头，又凑到魏五后头给他捶着肩，笑道，“您老千万别跟小的计较，您快尝尝这葡萄，水灵得很。”

　　外头如何纠葛景麟一概不知，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内殿去，挥退了宫人，打起门帘。

　　内殿摆着一张红木拔步床，屏风遮着，怕里头的人受了风。景麟掀起帘子，就见屏风后头露出半幅竹青的衣角，浅浅的底色上绣了一枝淡淡的梅花，随着他走进去的微风悄悄地晃了一晃，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景麟突然顿住了脚步，怕吵着了里面的蓁蓁。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才看见蓁蓁并没睡，只是半倚在床上，手里拈着本书，却也不读，只握着发呆。因在病中，她的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挽了个垂髻，为那张玉一样洁净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柔柔的情愫。

　　“蓁蓁。”景麟看了她许久，这才低低地唤了一声。

　　蓁蓁受惊般抬起手，手里的书卷落了地，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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