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事情发展之快远远地超出了景麟的预料，自己偶遇的药铺孤女会变成御史府的嫡小姐，而在自己就要说服父皇给心上人名分之际，蓁蓁居然告诉自己她是埃塞克教的圣女。埃塞克教于大承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但是在西域却是超越国王的存在，大承和西域五国固然表面上年年通商，但边境仍然是摩擦不断——何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父皇让自己“好好答话”，显然就是指的这圣女的身份。可父皇是如何知道的？且不说蓁蓁在京城里只与太子府、远鎏他们、萧记与御史府有过干系，就说他那日去御史府上时，已经见过了萧茂野的态度，何况萧茂野身为诤臣，也不会为了扳倒他就藏着一个身份离奇的女子。萧记与远鎏邵攸更不必提，似乎谁也没有理由在此时掀起一场惊天巨浪。

　　那会是……

　　不管蓁蓁的身份如何，在此时此刻，重要的并不是她是谁，而是永熙帝相信她是谁。只凭蓁蓁的一句话，连景麟都还要怀疑她是不是为了离开太子府而编了一个谎言，那个将她的身份上举天听的人又是用什么证据竟让永熙帝相信如斯？

　　景麟紧紧皱着眉头，脑海中却划过了一个人。

　　应当是他，也只有他，才愿意大张旗鼓地做这样一件事，好让他顷刻间颜面扫地，圣心无存了吧？

　　景麟正在这边苦苦思索，马车忽然重重地一停，差点把他从座位上晃了下来。景麟掀开车帘想要呵斥，然而他目光所及，赫然是御书房外。

　　景麟大吃一惊，就算是天子车马也极少有入宫门的先例，而自己所乘的这辆马车也没有任何宫中的仪仗和装饰，为何一路到了深宫而无人阻拦？难道，父皇并不想让人知道这里头坐的是太子？那又为何要直接大张旗鼓的停在御书房外头？

　　外头的天色已然有些昏暗，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把映在地上的人影变得如同鬼魅一般，一个内监小步走过来，打着灯笼躬身请景麟下车：

　　“您请，万岁刚醒过来，正在里头等着殿下。”

　　景麟头一次觉得御书房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缓缓迈过涂着红漆的高高门槛，似乎要使出千钧的力量才能如往常一般挪动自己的脚步。前殿立柱上盘绕的金龙，此刻也是这样的张牙舞爪。景麟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身侧引路的人显得十分陌生，虽然弓着身子像是十分恭敬的模样，可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两个侍卫却让景麟明晰地感觉到，比起扈从，大约押送的意味更多一些吧。

　　方才那个小内监的话也让景麟疑惑不解。永熙帝并没有昼寝的习惯，“刚醒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好好回话”，如实回禀自己也是刚刚知道，还是干脆就声称自己一无所知？可是，父皇会相信吗？反过来想想，蓁蓁和自己的相识相知的确充满了太多的巧合，在他以为这或许就是缘分使然，但落在旁人眼中，怕是刻意为之罢了。这些都实在是太巧，巧到他无法辩白，真真是一盆绝佳的浑水，就这样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从门口到内殿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却如同沧海桑田。张德全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侍候在永熙帝身侧，即使见了景麟，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在外面站住，脸上带着极力掩饰的张皇。景麟停下脚步，见张德全朝里面说了一句什么，片刻才打起门帘，在他经过时，张德全用极细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刚传了太医，皇上都知道了，殿下就如实说吧。”

　　景麟在来的路上便做好了面对永熙帝雷霆震怒的准备，他本以为永熙帝会坐在龙书案后疾言厉色地问话，没想到却被引入了内室。殿内，历经戎马的永熙帝此刻正着寝衣半靠在大靠枕上，满面疲惫之色，殿中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涩气息。

　　穆景仲跪在榻旁，手中捧着托盘，德妃斜倚在永熙帝身边的绣墩上，捧着药碗正一勺一勺的给永熙帝喂药。景麟略一晃神，竟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如此温馨素朴，可是却与自己毫无关系。

　　“儿臣见过父皇。”景麟自觉地远远撩袍跪下，他知道或许自己此时就应该请罪，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沉默地低下头去。

　　景仲和德妃对了一个眼神，德妃将最后一勺药给永熙帝服下，景仲适时接过药碗，起身朝着景麟微微颔首，同往日一般恭谨的语调此刻却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万岁，您万万要保重龙体，太医刚嘱咐过不可动怒，太子还年轻，不过是一时为美色所惑，方才做了错事罢了。”德妃接过景仲递过来的巾帕，为永熙帝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汁，佯装温言劝道，可是这殿中人人都能听出这话里掩饰不住的矜持和敷衍。

　　德妃越是无微不至地服侍着，景麟心中就越是担忧父皇的状况。不是说要叫他来“好好回话”吗父皇却为什么不开口？可他此刻还担着罪名，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开口相询，情急之下，只得膝行几步，企图更靠近龙榻一些，好看清永熙帝的面色。

　　可榻上的永熙帝却被德妃的身体所挡住，似乎发出了几声□□。景麟还没有听清，就见景仲手中的托盘轰然落地，德妃手中举着巾帕，身子却猛烈地晃了几晃，仿佛忽然站不住了。景麟此时方清楚地看到，一道鲜艳的血迹正顺着永熙帝的嘴角缓缓流下，永熙帝目光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方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父皇！”

　　“万岁！”

　　“来人啊！快传太医！”

　　殿内霎时间乱成一团，德妃从绣墩下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却无人理会；景仲扑在永熙帝身上不住地摇晃，张德全带着太医从门口进来，几个人才把他拉开。景麟看着永熙帝身边如无头苍蝇般围着一群太医、宫人，还有殿内不知何时进来的带刀侍卫，乱成一团，连脚步都挪不动。他想到似乎不到两个时辰前父皇还意气风发地在琼林宴上品评新科进士的诗文，散宴后还带着几分醉意的赶自己回府，而眼下却——

　　“皇上殡天了！”

　　殿中片刻的死寂过后，众人纷纷跪倒，悲声大震。唯有一人立在内殿中央，无喜无悲。

　　“来人，把今日御书房内伺候的全部宫人太医都带到西偏殿去严加看守，把德妃娘娘和王爷请到东偏殿去。”

　　皇帝驾崩，照礼应该由内廷和礼部商定丧仪，各王公大臣也应第一时间入宫哭灵，可是永熙帝驾崩得太过仓促，也太过蹊跷。此刻，景麟眼中并没有殿中恸哭的众人，他眼里只有永熙帝临终前嘴角的那一丝鲜红的血和那双不瞑目的眼。

　　父皇当是被鸩杀的。可笑那时自己还在忧心如何答对问话，眼睁睁地看着英明神武的父皇被一口一口地喂下毒//药。

　　那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德妃被人粗暴地从地上拉了起来，簪环散落如同疯妇，景仲也被人架着就要往外推。当时殿中的人并不少，永熙帝的药是被侍药内监尝过方进上的，除了德妃和二王爷，没有经过第三个人的手。众目睽睽之下，若说不是德妃二人下毒，怕是无人相信。

　　“放开，你们放开本宫，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本宫！”德妃恢复了意识一般忽然挣扎了起来，被人拖着过了景麟身侧。景麟厌恶地别过了头，德妃却一把抓住了太子朝服的下摆，癫狂地喊道：“是太子，一定是太子，他勾结□□圣女，谋害君父，嫁祸给本宫。皇上，皇上今日传他进来就是要——”

　　相比之下景仲倒是格外冷静，甩开了要来架自己的侍卫，站在景麟面前：“父皇尸骨未寒，皇兄就要以天子自居了吗？”

　　景麟想不通德妃或者二王有什么谋害父皇的理由，可是眼见为实，永熙帝就在自己面前魂归天际。他本就怀疑今日被突然召进宫，十有八九就是这位二弟的手笔，眼下看着景仲，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父皇猝然殡天，若不查明真相，本太子枉为人子。二弟，德妃娘娘，只有先委屈你们了。”景麟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他觉得过去的二十年都如过眼烟云般在自己面前重现，他此时只想跪在父皇的灵前痛快地哭一场，可是父皇尚未瞑目，眼前事情纷乱如麻，他只能硬着心肠将自己的心绪压在最下面。

　　景麟迈出御书房，神色复杂。宫人和内侍已经在张德全的领头下跪在他面前，永熙帝猝然离世，死前不曾改立太子，那么他便是新的大承天子。

　　“万岁！”张德全满脸是泪，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请万岁节哀！”

　　万岁，万岁。大兴殿前日日呼万岁，父皇所谓的万寿也不过是半百之年。今晨自己还对着一本华而不实的请安折子打瞌睡，到了晚上，这大承的天下到了晚上就这么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父皇临终有口谕！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穆景仲听到了殿内山呼万岁之声，几下挣脱了一干侍卫，在殿门前大声喝道。

　　“本宫也听到了，东宫轻佻，不可临天下。你们，你们说皇上在服药前是不是，是不是说了这句话！你们说啊！”德妃挣不开拉着她的那些侍卫，挣扎着向那些被被侍卫排队押送走的宫人大声嘶喊着。只是这个时候，谁敢应她？德妃疯狂地喊着，几乎喊到嗓子都哑了，却还是被人押走了。

　　“皇后娘娘驾到——”沈皇后出现在御书房门外，她坐在銮舆之上，一身素服不施粉黛，身后是全套仪仗。沈皇后穿过层层侍卫来到门口，仪仗之后跟着的竟然是以华钧、谢绍安为首的朝廷重臣和各部尚书。

　　“皇上——”还不及走到御书房的门口，沈皇后一声悲鸣，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被上前的景麟一把扶住。沈皇后向殿门伸出一只手，哽咽起来，语不成句，“臣妾应该等您服了药再回去，谁知道您就此抛下臣妾去了啊。”

　　“母后，”景麟用力握紧了沈皇后的手，感觉被他握住的手指枯瘦，仿佛握着石头。他心底陡然而生一阵悲凉，眼圈红了，“您……节哀。”

　　“皇上！”

　　大臣们也跪下来了，御书房门前，一片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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