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大行皇帝未留遗诏，依本朝礼，当以太子殿下继位。”

　　沈皇后还在御书房前哀声哭泣，可大臣们却不会永远等下去。他们需要一个君主，大承需要一个天子。既然旧的天子已经逝去，那么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就是迅速把一切安定下来，让这个还年轻的王朝能够正常运转，让永熙帝的死不会影响到整个国家的运转。

　　谢绍安和华钧对视了一眼，知道眼下他们只有穆景麟这一个选择。皇后可以崩溃，但他们不能。

　　不管之前谢绍安和华钧之间有多少不能调和的矛盾，但在这一刻，他们的决定是一致的。谢绍安膝行几步，跪在景麟脚下，声音虽然低沉却稳定，眼睛盯着景麟的脸：

　　“殿下，先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殿下登基！”

　　“请殿下登基！”

　　“请殿下登基！”

　　百官跟着谢绍安一起拜倒在景麟的脚下，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思，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没有人可以为此提出什么异议。他们俯首在这个王朝最高的权力之下，甚至也为见证了一场宏大的变迁而暗暗激动。

　　在如此的惊天变故之后，最镇定的永远是这些在皇帝面前两股战战的大臣。

　　景麟紧紧握着沈皇后的手，如果不是他这样支撑着沈皇后的身体，沈皇后就要摇摇坠地了。她看着那些跪伏在地上的大臣，也不去擦脸上满布的泪水，就用这样复杂的眼神转头去望着景麟。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孩子，她所有的支柱——他要成为皇帝了。

　　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了。

　　不枉她费尽心力……最后，得到天下的，终究是她的儿子，是她的麟儿。

　　“母后。”景麟感受到沈皇后的视线，低声问了一句，却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脸。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不过是一刹那之间，他的父亲在他眼前失去了性命，他的母亲瘫倒在他的怀里，而所有的人，都突然要他负起他还从没有认真想过的那份责任来。

　　景麟眼前似乎还残留着永熙帝临去前那直直的眼神。父皇想和他说什么？是关于蓁蓁的，还是关于这天下的？在召他入宫之前，父皇有想过他的生命会结束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吗？而杀死父皇的……又真的会是德妃吗？

　　景麟游目四顾，仿佛眼前除了大臣，就是宫里侍候的下人，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们为他即将获得的权力而匍匐在他的脚下。那么，就是这样了吗？就这样，他将成为大承新的主宰者？

　　……或许，真的就是这样了。

　　在漫长的沉默里，景麟脑海中的那个意识终于越来越清晰了起来：

　　他穆景麟，将成为大承的主人了。

　　他无所不能，可也再不能为所欲为。为了他的大承，为了他父皇留给他的这方土地，他将从此殚精竭虑，为做一个圣明的君主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一切，包括他的所有，包括他的爱情。

　　景麟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头。他仍然扶着沈皇后，可是神情已经镇定下来。他没有说话，那些大臣就仍旧跪在地上，为首的谢绍安深深地俯着头，像他从前每次在朝堂上所见到的那样。景麟视线的焦点没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只是微微低了低头，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不像从前那个胡作非为的太子，而像是一个年轻的皇帝了：

　　“起来吧。”

　　“诸位在先帝时劳苦功高，此后也必不会违朕之所托。”

　　景麟抬了抬手，谢绍安领着众臣站起身来，向他弯下腰去。景麟将沈皇后交给了她身旁的宫女，对着这群大臣，低低道：“余下的事，……便按着祭礼章程来吧，今夜朕要在先帝的灵堂跪经，若有事，明天再启奏。”

　　“臣领命。”谢绍安应道，心里倒是有些佩服景麟这么快就回过神来——也许毕竟是太子，总和普通人不一样，“臣当不负殿下所托。”

　　沈皇后在子衿的手里接过手帕来拭了泪，微微站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向德妃被押走的地方看了一眼：“麟儿去罢，后宫有母后为你看着，不会出一点事。”

　　景麟这时还不知道沈皇后说的“不会出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想快一些去理清自己的思绪。永熙帝去得突然，千头万绪，都要他跌跌撞撞地学着扛起来，这样的压力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沈皇后的手，便直起身来，向着停灵的昭阳殿走去。

　　景麟离去后，沈皇后直了直身子，像是突然恢复了力气，看着这些被她领进内宫的大臣，淡漠道：“你们都听见了？回去罢，大行皇帝刚去不久，内宫深苑，外臣不宜久留。”

　　“遵娘娘的旨。”谢绍安躬身行礼，只是因为嗣皇帝还没有旨意，所以称呼上只能暧昧些。先帝既逝，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也没有工夫在这里应付沈皇后，便只是行礼后领着诸臣子出了宫门。

　　今日永熙帝猝然离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谢绍安收到沈皇后传的旨要他们进宫时，差点以为这是谁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明明早上在朝堂上，永熙帝还是精神奕奕，怎么到了晚上竟……只是他身为臣子，不可能接触到后宫秘事。说实话，虽说一进宫德妃和二皇子就让人拉了下去，可要说是他们害死了永熙帝，谢绍安也是不甚相信的。不说别的，就是二皇子真有那篡位的心，永熙帝活着的时候不废太子，薨了之后更不可能留遗诏立他为帝。谢绍安自认对这位二王爷也有几分了解，作为除了太子之外唯一的成年皇子，若说二王爷没有异心，谢绍安是不信的；但若说他会下手害死永熙帝来谋篡皇位，谢绍安也看不出二王爷会这么做的理由。

　　罢了罢了，眼下首要之意，是先列出一份章程，让大行皇帝的丧仪能够顺利进行，嗣皇帝的继位能够不出一点差错。别的，也不是他这个左相能考虑的事情——况且，皇帝换了，他这个左相的位子还能坐多久，怕还是个未知数呢。

　　百官都出宫去了，御书房立侍候的宫人也全叫拉了下去看管起来。沈皇后微微舒了一口气，将汗津津的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偏头瞟了一眼子衿：“德妃关在哪儿呢，带本宫去瞧瞧。”

　　“娘娘……”子衿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仿佛筛糠一样，连步子都挪不了。沈皇后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不知因为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挥了挥手，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这样，看你也不能侍候了，下去吧，叫子佩过来跟着本宫。”

　　“是。”子衿的冷汗甚至湿了鬓角，她颤抖着向沈皇后屈膝，可她的脚软得几乎站不住，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没用的东西。”沈皇后的目光凌厉了些。眼下后宫还在她的手里握着，她要抓紧时间把一切事体都处理停当。子衿现下这样子，是根本不可能跟着她去的了，子佩虽说不禁用，可毕竟是她的贴身宫女，也只有带着她。沈皇后看都不看瘫软在地上的子衿，把手搭在头也不敢抬的子佩胳膊上，道：“跟本宫去看看云氏，哼，本宫看她现在还能跟本宫挺腰子么！”

　　“娘娘……这边走。”子佩虽然也在发抖，好歹是站得住；她扶着沈皇后的手，可也战战兢兢的，丝毫没有了平时的活泼劲儿，整个人就像被秋霜打了的花儿。

　　德妃和二王爷因为是最后守在永熙帝身边的人，都被拉了下去，景仲被御林军的天狱看管着，德妃则被关押在一处偏殿里，等待处置。

　　沈皇后见到她的时候，德妃的钗环已经全被卸去，发髻散乱，脸上的脂粉也乌七八糟，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在阴暗的宫室里仍然灼灼地闪着光。沈皇后刚踏进偏殿里，就听德妃忽然桀桀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漫天的尘土和破旧的梁柱下，凄恻瘆人，饶是沈皇后有心理准备，也被她吓得退了一小步，背后渗出冷汗来。

　　沈皇后顿了一下，这才由子佩扶着重新踏过了门槛，亦是冷笑道：“死到临头了，本宫看你也没有几天好跳的了！”

　　“姐姐，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德妃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牢牢扯住手臂，不能前进分毫，只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沈皇后不放，目眦欲裂。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怖，沈皇后下意识地抓紧了子佩的手，用力站直了身子，冷冷道：“你说什么，本宫却是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是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来，在这些下人面前说出来，叫你一个没脸！”德妃仰天长笑，被那两个婆子强行按着跪在了地上。她的身子瘫软下去，整个人像一团火，要烧到沈皇后的眼里：“我都知道！一定是你！是你害死了皇上！你怕我的仲儿当了太子，哈哈哈哈，你怕他把你踩在脚下！我的仲儿，我的仲儿才配当太子！”

　　“哼。”沈皇后盯着状若疯狂的德妃，忽然笑了，“你再也不用想了，你和景仲，再也没机会了。”

　　“等先帝丧仪之后，麟儿就会是皇帝，天下就在他的掌中。”

　　“至于你，就和先皇一起，尘归尘，土归土罢。”

　　沈皇后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殿门。赵青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低眉顺眼地跟在了沈皇后身后。沈皇后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向殿内示意了一眼，便扬长而去。

　　“沈氏！你！你要干什么！”赵青进了偏殿，不多时，德妃尖利的喊叫声突然从偏殿虚掩的大门中传了出来，刺破云霄，即使掩住耳朵也遮不住那凄惨的叫声，“放开我！你们敢碰本宫！放开！——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长长的惨叫声才渐渐地在半空中消散了。沈皇后的身影也早就消失在了后宫重重叠叠的宫殿之中，在布满尘土的破旧的宫殿前，甚至没有留下她的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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