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御史大夫萧茂野，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家里人口也简单，诰命老夫人一位，儿女一双，女眷一房。

　　萧御史不爱风月，不喜奢华，每天下朝回来不过在府里读书写字，日子过得简单至极。只是这日，萧茂野下了朝却罕见地没回府上，而是沿着西郊的清湖边上一圈圈地绕着，眉头紧皱。

　　让萧大人这么愁的倒不是一件公事：前几个月，萧大人的庶弟萧茂如携全家赴西域贩丝绸，不料中途遇上了马匪，全家死在了茫茫的沙漠里。

　　萧茂如贩运的货物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户部派下的，他本人干这行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可以算是京城有名的“皇商”。这趟出去前，若论家财，萧御史在萧大财主面前可是未必能抬得起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走惯了的那条商路上，萧茂如连带他的伙计仆从三十六口，一个人也没能回来。

　　这事在京城里也引起了不少轰动，御史府得了消息，也开了祠堂做了法事，算是送送他们的在天之灵。

　　萧府的老夫人余氏是萧老太爷的继室，当年萧老太爷的正妻身子不好，一直无所出，萧老太爷的母亲在正妻过世后不久便做主为萧老太爷迎了生于大家的余氏做续弦。谁知也奇怪，大概是余氏的命不好，入府后一年仍是毫无动静，把老太太急得不行，连着为萧老太爷娶了两房姨太太，这才得了一个庶出的女孩儿。说来也怪，有了这女孩儿之后，余氏和另一个姨太太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出来，这才算是续上了萧氏的香火。萧御史的庶姐早早地出嫁了，余氏当家以后，就把两房妾侍分了出去另过，从此萧家两兄弟不说陌路，也没留下来什么交情。

　　只是，萧茂野想起幼时萧茂如也曾叫过他“大哥”，跟他一起读书习字，如今却枉死异乡，心里总不大舒服。

　　也不过就是永熙帝万寿节前几日的工夫，他下朝回来，轿子被一个羸弱少女拦了。他本以为又是那些想找“青天大老爷”喊冤的的平头百姓，谁知叫起来一问，那姑娘竟是萧茂如府上的婢女，自称名叫琴窗，一直跟在萧茂如的女儿身边侍候。萧茂野这才知道，萧茂如身后竟留下了一个女儿，如今也在京城里，只是据琴窗说，她们遭了难之后，千辛万苦地回到京中，却不巧二人失散，只能求上萧御史的门。

　　琴窗跟着萧茂野回了御史府，余氏听了前后，心里是不大痛快的。她早年为了没有儿子的事不知吃了萧老太太多少挂落，过了那么多年才耗到老太太过世，两房妾都搬了出去。庶子命不好，她也斋戒念佛送了他一程，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儿子孝顺，儿媳妇也听话，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又冒出一个庶子家的丫头来，偏偏还找上了门，要扎她的眼？

　　想是这么想的，余氏可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气，这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那是必定要管的。余氏也没多说什么，叫人给那婢女收拾出了一间偏房，叫来萧茂野，语气淡淡地吩咐他慢慢去四处寻访，寻思他访上几年，没了消息，也就该消停了。

　　琴窗虽然住进了萧府里，毕竟还是下人，歇息了几日，也就与萧府其他的下人一起做些洗洗涮涮的活儿。她生了一张俏脸，又口舌甜滑，一起干活的时候总抢着上前，很快和萧府的丫头们都关系亲密起来。余氏借萧茂野事多繁忙的缘故，不准她私自出去，她只能央其他的丫头有机会出门时带她一个，让她出去打听她们小姐的消息。萧府嫡小姐萧郁身边的丫鬟含梅看她可怜，便私下求了萧郁一个出去买丝线的机会，好带着琴窗出门。琴窗自然是感激不尽，熬了半夜给含梅绣了一个香囊，又好姐姐好姐姐地叫了千万声，把含梅哄得舒服极了。

　　出门前，含梅给琴窗找了一条半新不旧的靛青棉布裙子，教她换上，出门也好看些。琴窗找上萧府时身无长物，御史府又不像萧茂如家里那样富裕得没边，琴窗身上只能穿萧府丫鬟换下来的旧衣裳，平日里也就算了，出门总是不大合适的。琴窗接了裙子，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含梅笑道：“我好歹也承你叫一声姐姐，一件衣裳罢了，你何必如此。快去换上，若是哪儿尺寸不合适的，我好拿去再改改。”

　　琴窗抱着那条裙子，脸微微红着，低头道：“怎么好意思劳动姐姐改呢，就算真有不合适，我自己动手修一修，也就罢了。”

　　含梅道：“你瞧你，又说这么多客气话。”说罢，她干脆拿过琴窗怀里的裙子，把她推到屋子里去：“你赶快试一下吧，若是哪儿不合身，我当下就拿走了，可不让你动手。上回绣那个香囊，就让你熬了大半夜，眼睛都熬红了，若是今儿再如此，那我可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琴窗咬着下唇，半天没动，含梅催了她好几句，她这才慢慢地解了身上衣裳，换上含梅送来的裙子。她解衣裳的时候，怀里一个细细包好的物件便露了出来，含梅正好抬头，一眼看到，有些好奇地道：“那是什么？之前可不曾见你拿出来过。”

　　琴窗迟疑了一下，把那物件颇为爱惜地从怀里取了出来，却没有给含梅看的意思，而是放在了枕头下面，这才拿过那条靛青裙子，细声细气地说道：“那是从前夫人赏了我的，好不容易从大漠里带出来，不忍心戴，就收在怀里。”

　　含梅看她把那物件藏得挺深，心里撇了撇嘴。果然是商人家里出来的，一个丫鬟，把这些物事看得那么重，难不成她还能偷了去？她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不免带出来了几分，笑也压下去了，只道：“你先收拾着，我突然想起小姐还吩咐了我活计，我还是先赶出来为好。这裙子你试着若不好，明儿便给我送回来就是。”却不提改的事了。

　　琴窗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快去吧。” 她衣衫不整，也不能送含梅，只能看着含梅的背影从院子里穿出去，很快走到正房那边去了。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枕头，将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拿了出来，却不拆开，只放在手心抚摸了一阵，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就是含梅答应带她出府的日子。琴窗穿着那条靛青裙子，含梅见她果真穿了，心里那点龃龉早就不剩什么，只是面上不好转圜。她别别扭扭地也不和琴窗打招呼，只板着一张脸：“出府之后你可跟好了我，千万别走散了。府上规矩严，若是一个人回来，门房是不会放进来了，回来也要挨数落。”琴窗答应了一声“知道了”，含梅就领着她从侧边的一个小角门出了御史府。

　　萧郁最近被压着学女红，烦得要死，叫含梅出去买丝线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是想要点府外的新鲜玩意儿。含梅侍候萧郁久了，通晓她的意思，丝线不过挑了四五种颜色，市面上盛行的话本子可是抱了一大堆，都拿包袱装好了，只等着回去给她家小姐散心。琴窗自然抢着把那个不怎么轻巧的包袱拿了过来，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外头风大，吹得她一阵阵头晕似的，脚步都趔趄起来。

　　含梅把荷包揣回怀里，回头一看琴窗整个人都要倒下去了，吓得她三两步跑过去扶住琴窗。这时候，前一天的那点别扭她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顾着慌慌张张地去掐琴窗的人中：“琴窗？你还能听见我声音吗？”

　　琴窗的眼睛半睁半阖的，好像气也喘不上来，大半个人都靠在含梅怀里，声音小得含梅不把耳朵贴上去就要听不到了：“姐姐……我腿软……”

　　“别、别怕，”这要是在外头出了事，含梅想，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府了吧……说不定还要给卖了出去，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个魂飞魄散，声音比琴窗还抖，“你，你在这儿别动，我这就给你请郎中去！”

　　两个姑娘家在这儿拉拉扯扯的，很快招来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围观。含梅吓得要死，又不敢把琴窗一个人扔在这儿，手足无措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位姑娘是怎么了？”

　　此时在含梅身后响起的这道声音仿佛是天籁，她满脑子都是“得救了”，撑着琴窗的身子费力地扭过头去往后面看。问话的是一个青须长髯的郎中，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姑娘，大约是走访的郎中。含梅这下子可得了救命恩人，连忙让了让好把怀里的琴窗露出来：“郎中，您快看看吧，我这妹妹走着走着便站不住了，怕是得了什么急病……”

　　她这一让，琴窗虚弱的脸就露了出来。那郎中低头仔细地望琴窗的面相，琴窗的眼睛却是越睁越大，在那郎中抬头的时候，琴窗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往上挣了挣，哀哀地唤了一声：

　　“小姐，我是琴窗啊！奴婢在御史大人府上寄居多日，眼下可算是找着您了！”

　　这就是琴窗心心念念的小姐？含梅大惊，差点一松手把琴窗摔在地上。她只能看见那郎中身后站的一个黄衣的姑娘，在听到琴窗那一声唤之后，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如雪。

　　那姑娘，和萧郁，竟长得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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