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本来这满殿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凌王府这一对活宝身上，连在殿下侍立的传礼官也将目光投在大殿里，心下想着这好端端旳王府寿礼究竟去了何处。没成想，一晃神的功夫，太子竟然悠哉悠哉地进了殿内，传礼官忙提足了气，亡羊补牢地高声喊了一句：“太子殿下到——”

　　尾音还未曾拖完，景麟已然走到了殿中。这边远鎏可算是解放了，自有内监上前把他引到凌王身侧的席位上。远鎏不顾被一旁自家老爹拧住的耳朵，龇牙咧嘴地朝景麟抱了抱拳。

　　皇兄啊，接下来可就全看你的了。

　　景麟手里提的是一方红漆木寿字纹食盒，他脸上含着轻松地笑，伸手过去，便有内监接过那食盒，顺着丹陛一路呈上供皇上御览。殿中所有人的眼睛也都盯着这并不起眼的食盒，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蓬莱仙方还是瑶池蟠桃，莫非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唯有远鎏用袖子遮着眼睛，一副不忍心见到接下来的场面的表情，勾得凌王爷手痒痒，当即又给了他脑袋上敲了一记。

　　食盒呈到帝后案前，沈皇后在太子进来时就变了脸色，若不是永熙帝在身旁，几乎就要上前自行打开一看究竟。永熙帝却颇有几分玩味地用手按住了盒盖，看着底下坦然立着的太子：“麟儿，你说说，你给朕进呈的是何物？”

　　“回父皇的话，儿臣今日所献的是一碗万民贺寿羹，恭祝父皇千秋万寿，龙体安泰如日之恒，国运昌隆如月之升。”景麟一撩袍袖行了大礼，口中应答如流。

　　“万民贺寿？”永熙帝来了兴致，手在食盒顶上轻轻点了点，“这个名字朕倒是头一次听说，有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万民贺寿的法子？”

　　“父皇的谕旨是万寿节礼一切从简，普天同庆，惠泽万民，儿臣忝列东宫，自当为天下人臣孝道表率，不敢不奉旨行事。”说到这儿，景麟顿了一顿，扫视了一圈周围落座的诸位臣僚，故意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儿臣回去琢磨，既要惠泽万民，便一不可兴师动众，二不可枉费民力，可儿臣这太子府所有皆上蒙父皇恩典，下承百姓供养，除去这两者，儿臣称得上是身无长物了。”

　　这话一出，可谓是举座皆惊，不说凤位之上的沈皇后几乎摇晃地坐不住，亏得子衿眼疾手快在后头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有失仪，就说这一殿的宗亲近臣，哪一个府上准备的不是太子口中“兴师动众的民力”？况且，国之储君公然称自己除君父和百姓之外便身无长物，这又成何体统。听罢，连凌王都有几分不悦神色，冲着远鎏丝毫不忌讳地说道：“麟儿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本王这个寿礼也算是抗旨了不成？那套食器可是从本王俸禄里出的，没瞧见上头宝石都没怎么镶，素得很呢。”

　　唯有永熙帝神色不变，给了众人好一会儿窃窃私语的时间，方面不改色地一扬手：“朕的旨意的确如此，你起身吧，接着说，既然身无长物，那你献上的又是什么？”

　　殿中的空气倏然一冷，百官登时噤声。景麟应声起身，还掸了掸袍角，这才立在殿上不紧不慢地回话道：“儿臣所献的这碗万民贺寿羹，乃用万颗五谷制成，以贺父皇万寿，福泽万民，普天同庆。五谷五色，以应河东，玄菟，琅琊，豫章四郡拱卫京畿。儿臣于十日前斋戒沐浴，日数千粒，以祝祷父皇龙体安泰，大承国运长宁。”

　　这等心思不可谓不奇巧，太子闭门谢客也的确有十多日的光景，任是京城众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堂堂东宫太子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里竟然是在——数、豆、子。虽说就是一碗有些不伦不类的羹汤，可放到台面上说，那无疑是太子纯孝俭让。景麟这么一说上有天子的谕旨，下有儿臣的孝心，竟无人能在礼数上挑出半点错处。众臣不敢切切，却都瞧着永熙帝的脸色，想知道太子这份“别出新裁”的寿礼到底能不能讨得天子的欢心。

　　听着景麟的这番话，永熙帝在上面频频颔首，脸上并无不豫之色。见景麟话音已落，永熙帝便示意张德全将食盒打开。这当口，底下的远鎏却又冲着景麟比划了起来，气得凌王眼睛瞪得溜圆，正准备当庭教训这不肖之子。

　　景麟见状，忙冲着凌王一礼：“还要请凌王叔见谅，这万民贺寿羹以金碗相盛，正是比喻我大承天下以民为本方能固若金汤，景麟事急从权，未能现行回禀，还望凌王叔恕罪。”

　　“小事小事，都是自家人。”凌王一听是这么回事，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回头坐下了。凌王爷素来喜欢这个和自己性子有几分相近的侄子，听了他刚才殿上云山雾绕的一席话更是深以为然。皇兄说让一切从简，这小子倒也是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早知道皇兄喜欢这个，明年我也弄个饼，起个什么天地大同饼献上，不就完了。早知道还能来这么一出，何至于我多花了这么多脑筋？

　　远鎏见自己的事情终于被摘干净，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埋头大吃。

　　刚才在殿前他见景麟姗姗来迟，就问了一句太子寿礼为何，景麟便把那宝贝一样抱在怀里的食盒给他掀开一条小缝瞟了一眼。远鎏看了那一眼之后差点吓死，多嘴说了一句：“皇兄啊，您确定要把这个献上去，若是您实在没准备，臣弟这礼样数多，分您一半也是使得的。”这本是开玩笑，谁知道景麟见了他送的金食器，竟当真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金碗拿走了，还因为时辰将近硬推了自己进殿首献。他都来不及回头，只在余光里看见他的亲亲皇兄不知道躲到那个柱子后面摆弄那碗宝贝羹汤去了。

　　大殿中龙座之上，张德全见永熙帝神色如常，也舒了一口气，手上稳稳当当的将食盒中的金碗捧出来放在案上。殿下众人伸长了脖子，都想一窥这寿礼的真面目，可惜永熙帝和沈皇后二人坐在丹陛之上，注定底下的人没这份眼福了。

　　永熙帝看着眼前的金碗，心情很好地和皇后说笑：“麟儿有心了，万民贺寿羹这名字好，寓意也好。梓童，这可是麟儿的一份心意，你也尝尝罢。”

　　张德全取过一个龙纹小碗来，先舀了一小碗。虽说这羹是太子当庭进献，但要入天子口的东西总要有人先行试过方可进呈。张德全取过银勺略尝了一点，面色有几分古怪。他伸手将那羹在永熙帝与沈皇后面前的食具里分了小半碗，躬身奉给永熙帝和沈皇后，用极小的声音附耳道：“太子殿下当真是仁孝，这羹想来是殿下亲手所制。殿下的心意感天动地，只是……万岁和娘娘略尝一尝就罢了。”

　　永熙帝初闻还不知所云，入口一尝便明白了。不说这数九寒天的，粥被景麟一路从太子府捧进宫，早已凉得透透的。再说那被太子在下面说得神乎其神的、代表大承各方的五色米，固然看上去色泽明艳、五彩俱备，吃到嘴里却是“粒粒分明”，莫说是太子府的厨子，如此手艺就算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妇人也做不出这等样子的“羹汤”。果然，如此大作就只能出自太子一人之手。

　　帝后二人无奈地相视一笑，永熙帝强自把那口粥咽下，沈皇后则装作掩口，用帕子遮着吐了。

　　“普天同庆，惠泽万民，就算过了万寿节，朕这道旨意还在，太子今儿所说的诸卿回去也都琢磨一番，字字都是忠孝之言，朕心甚慰啊。”永熙帝的话为今日这碗羹下了定论，说罢，永熙帝又瞧着景麟说道：“麟儿这礼啊，深得朕意，朕要赏你。”

　　景麟听罢，忙跪下来装模作样地辞道：“儿臣是为了恭祝父皇千秋，可不是为了图父皇的赏赐。”

　　“你先别忙着辞谢，还没听朕要赏你什么。”永熙帝哈哈一笑，“回头啊，朕就让御膳房给你挑几个擅粥的厨子过去。君子远庖厨，你这个手艺——”永熙帝少见地笑得爽朗，底下坐着的群臣忙也跟着一阵应和。

　　景麟献过礼之后被引到皇后身侧的席位上安坐，居高临下，俯视着下座群臣。旁边伶俐的宫女奉上一盏清水来润喉，景麟端起一饮而尽，心下倒也松了一口气。今儿这番话他可是准备了许久，就为着这一刻的一鸣惊人。现在看来，也不枉他在府中关禁闭那么多日了。

　　一直关注着太子的华家和沈家在殿下终于放下心来，太子此举固然冒险，但胜在得了圣心。这礼轻情意重的道理古今皆然，今儿太子可算是一招制胜，在皇上心中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好印象。坐在首位的谢绍安举起酒杯，虚敬了华钧一杯：“太子果然是深藏不露，京中人人挖空了心思想寿礼，唯独殿下在策论上下功夫，高明至极。”华钧呵呵一笑，捋了捋胡须，也举了举杯，心下庆幸：幸好太子不是真的把他送去的那副字画拿了上来，不然啊，可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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