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待太子这边坐定，二皇子穆景仲也捧着礼盒到了殿门口，待传礼官通报后，景仲大踏步上殿，朝着主座躬身行礼：

　　“儿臣穆景仲恭祝父皇万寿无疆，圣德昭彰，永宁绵长。”

　　刚刚他人虽然站在殿外，却也知晓殿中发生的种种。太子的寿礼固然看起来节俭纯孝，但景仲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不说一碗羹汤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在其中，就说那斋戒沐浴十日——景仲低着头用余光悄悄看着安坐于龙位之侧的太子，心下暗道：皇兄啊，您藏在药铺的那位美人，臣弟可已经帮您寻好了金屋，过不了几日就送到府上去，也免了皇兄那日夜思念——之苦。

　　坐在屏风之后的德妃见自己儿子上殿来，也顾不上理会身边正和自己搭话的娴贵嫔了，只探着身子想从缝隙中多看儿子两眼。景仲的寿礼是得了德妃首肯的，德妃心里暗想，连太子随意熬的一碗不堪入口的清粥都能获得皇上的褒奖，仲儿那份寿礼不知道比太子多用了多少心思去，万岁见了定会心怀大畅。往好了说去，就是当庭赏赐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就是素来沉稳的德妃心里也不禁有了几分小得意：说不定万岁见了仲儿的贺礼，龙心大悦之下，今夜能来自己的披香殿歇息。

　　小内监规规矩矩地将二皇子的寿礼捧到了天子近前，然而群臣大多还在按照皇上刚刚的金口玉言琢磨太子的“忠孝”，揣度自己的寿礼有没有一点劳民伤财枉费民力的地方。群臣虽然还是在席上正襟危坐的模样，但人人各怀心思，倒是并无几人真正关心这位军功赫赫的二皇子究竟送上了些什么。

　　景仲送上殿的寿礼用一个红木所制的盒子装着，朴实无华，此外也无旁的装饰。永熙帝收了太子的礼正心情大好，平日里也颇为看重这位虽有几分沉默但踏实办事的儿子，便亲自捧起礼盒打开。

　　盒盖打开，里头的物事便露了出来。永熙帝正待夸奖景仲几句，目光落在木盒内，却突地蹙了蹙眉，一言不发地将那盒子放到了案几上。

　　偏生下头的景仲正叩头行礼，并未注意到永熙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见方才太子献礼后的一番说辞颇得帝心，刚刚在殿外便也仔细准备了一番，行礼毕后便抬起头来，自信满满地说道：

　　“禀父皇，儿臣所献的是亲手所制的一张弓。此弓弓身用的是玄菟郡所特产的赤皮紫衫木，配上琅琊郡所猎的犀角；弓弦取的是豫章郡所进献的猛虎筋，配上河东郡所产的天蚕丝。儿臣取这些材料，正是为了象征我大承四郡民力之盛、物力之广。”景仲口中所说倒也并非虚言，自那日在府上定下寿礼后，他便听从赵自明的建议四处搜集制弓的原料，还专门跑了好几趟兵部，虚心请教匠人弓弦的制法，这才做出一把满意的弓来，只为在今夜——说句不大动听的话——争一争圣宠。

　　一旁独坐的景麟却在听到“豫章郡的虎筋”之后，想到了那日送蓁蓁回去的路上所遇的流民，不也是因为一块所谓祥瑞的虎形的巨石而被迫背井离乡？这么看来，豫章郡果然是盛产猛虎……

　　——苛政猛于虎也。

　　别人还没看见，张德全可是一直侍立在永熙帝身侧，一眼就看到二皇子呈上来的红木盒子内装的是一张弓，当下便出了一身冷汗。万寿大典之前永熙帝在御书房时自己便一直随侍在侧，知道永熙帝被先帝旧弓勾起了不少伤心事，这二王爷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送上这样的寿礼。旁人不知倒罢了，永熙帝自继位起连秋狩都从不碰弓箭，二王爷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下可好，永熙帝好不容易被太子那玩笑一样的粥哄好了情绪，怕是这点好心情也很快就要不保了。

　　永熙帝盯着面前的这把雕饰精致的弓，脑海里映出的却还是那把眼下正在御书房墙壁里藏着的，残破的遗物。永熙帝眼神冷厉地盯着它，就像可以把这把弓看穿一样。这一眼不过一瞬，永熙帝却觉得自己似乎看了千百年。

　　但永熙帝毕竟是执掌天下二十年的帝王，在旁人眼里，坐在上位的皇上只是神色如常地欣赏着桌上儿子献来的寿礼。

　　“你也有心了，这弓制得不错，起身吧。”永熙帝语气清淡，神色温和地扔下了一句，算是对这寿礼的回应。

　　景仲在底下站得挺拔，永熙帝淡淡看去，这个儿子虽然风雨不误地赴朝会，但却鲜少出言，甚至显得有些木讷。在人前，他也很少唤自己“父皇”，通常都是以臣子自居地称一声“皇上”。永熙帝先前还觉得他谦恭守礼，可看着面前有几分碍眼的雕弓，竟连带地觉得对这个儿子也有几分疏远淡漠。

　　永熙帝只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让他起身，实在超出景仲的预料，但眼下也不能多说什么，景仲只能依言起身，有几分干涩地回了一句：“谢皇上。”

　　似乎是感觉出了殿内气氛的尴尬，下头站着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不好不给面子，永熙帝还是得循常例说上几句话的。面前这寿礼自是无心再提，永熙帝朝殿内扫视了一番，瞥见坐在下面的尉犁使臣正颇有几分兴致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弓，便随口问道：“仲儿，这些年你于军中历练也长了不少见识，这次朕的万寿节礼，你总领京城防务也做得很好。西域那边的事情，你当年随军平乱也清楚一些，刚才尉犁国使臣当廷向朕祈降公主，此事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不光是尉犁使臣，整个殿内又是举座皆惊。诸臣这边纷纷纳罕，诸皇子献礼之前，永熙帝刚说今日不议朝政罚酒三杯，怎么见了二皇子就又谈起来了？况且尉犁使臣就在下头坐着，二皇子此刻不管说什么怕都是左右为难。而且众人冷眼观瞧，永熙帝对二皇子的寿礼态度不过尔尔，怎么太子还在座忽然就以国事相询，这圣意究竟……

　　沈皇后听到这里，忍不住用责怪的眼神看了一眼优哉游哉坐在下头的景麟，心下道，若不是麟儿整日不务正业，又怎会被一个妃子的儿子抢去风头。

　　而景麟在听到“祈降公主”这四个字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坐在屏风后头的恬如，不禁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当然，屏风遮着，他什么也看不着，但总觉得若不看这一眼，心里便无法安心。景麟心里清楚得很，若说出嫁，如今宫里适龄的公主唯有恬如一人，又有景阳公主的先例，此次怕是十有八九也要和亲。他当日为恬如和邵攸二人生生做了许多时日的“青鸟”，恬如最后的那封泣血文辞又是他先看到的，虽说邵攸优柔寡断了些，但两人间的情谊作不得假。这时邵攸还在外殿，也不知听到这消息没有，若是听到了，怕还不知要怎样伤心。

　　景仲也是一愣，今晚说好不谈政事，前头的太子和穆远鎏也都没遇上这问题，怎么偏到他这里永熙帝就来了兴致？不说这境地眼下有多尴尬，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能不答，脊背登时沁出了冷汗。屏风后的德妃亦是惊了一下，颇为担忧地向前俯了俯身，只恨自己因着身份无法过去帮儿子的忙。

　　景仲斟酌片刻，不能再拖，只是想着不管怎样，开口必不能犯错，只能含糊道：“儿臣本不敢妄言，不过如今墨山与我大承睦邻友好，边境安宁，乃父皇福泽德被，实乃天下之幸。”尉犁请求和亲之事景仲早就知晓，为了查萧记药铺那名神秘女子的身份，景仲借着京城防务的名义和尉犁使团早有接触，私下里尉犁也有拜请景仲帮忙美言。毕竟只是一个公主，哪怕只能给边境十几年的和平，也省了几万将士的性命，更何况是祈降公主，并不损天家颜面。但景仲并未明言，只是拿出墨山的先例试探了一番，这样若是永熙帝不允，他回的话也挑不出错处；若是允了，他说的这番话便像是有先见之明，总之左右不会出错就罢了。

　　永熙帝的问话一出口心里就有几分后悔，一来自己金口玉言刚说过今日不谈政事，二来按照尊卑也应先问太子，所以景仲究竟回了什么永熙帝并没有细听，见尉犁使臣已有几分要离席近前的动作，忙一摆手打断：“朕见诸位宗亲们纯孝俭让，一时欢喜，今日乃是家宴，莫谈国事，竟让朕破了例，朕自罚三杯。”说着永熙帝抬了抬手，一旁的张德全连忙为永熙帝把杯中酒斟满了。永熙帝一抬手，便满饮了一杯。

　　“万岁……”永熙帝也不是年轻人了，猛地一杯下去，竟霎时有些头晕。一旁的沈皇后想要阻拦，景麟早已笑吟吟地端着杯子起身：“余下的父皇赏了儿臣可好，儿臣也借花献佛，一杯敬祝父皇万寿，一杯遥祝两国康宁。”永熙帝自是点头应了，景麟接连饮了两杯，仍然安坐如仪。沈皇后对他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景仲被晾在了一边，显得分外尴尬。他站在大殿中央，只觉得四周窃窃私语都是冲着他来的，几道利剑似的目光，把他的身子戳得千疮百孔。然而这是永熙帝驾前，他又能如何呢？只能随着引路的内监入了座，面对眼前一桌酒菜，连筷子都无心拾起，只面色阴冷地抬手取了一杯酒，仰头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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