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永熙帝自几年前就少流连后宫，不过应时应事的赏还是有的。诸妃嫔闲时除了向太后及皇后请安，便是在自家宫室里，也算是清闲自在。

　　这阵子，宫里都在为永熙帝万寿节的大事忙碌，到处是来来回回的宫人。几位嫔妃嫌吵，便聚在建章宫林昭仪处抹牌取乐。林昭仪备下了瓜果点心，靠在榻上瞧宜美人和舒美人在那头抹牌饮酒。她自个儿捡了一粒葡萄剥着，听冯充容闲话。

　　“林姐姐，”冯充容把她的贴身宫女打发到外头去和林昭仪的宫女们聊天，也坐在榻上，向林昭仪处凑得近了些，问道，“听说景阳公主从墨山那边送了新奇玩意儿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让嫔妾也开开眼？”

　　景阳便是林昭仪的亲生女，永熙帝的皇长女，几年前远嫁墨山国。山长水远不得相见，也只有送些物件回来能寄一寄相思之情。

　　林昭仪听得冯充容这般问，唇角扬了扬，面上染了一抹倦色：“到了那种地方，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京城里又少了什么？不过是给我一个念想罢了。”说着她转头看了看旁边侍立的一位大宫女，吩咐道：“莹鹊，去，把公主送回来的那些子东西取来，让充容瞧一瞧。”

　　那宫女蹲了一福，转到屏风后面去了，不多时捧了个嵌着琉璃镜的匣子来，放在二妃面前。林昭仪亲手打开，里面摆着些首饰头面，亮澄澄的，一看就是还没戴过的模样。

　　冯充容随手拿了一支钗来看，那钗是用黄铜掺金打的底，钗头上是一朵重瓣棣棠，又用宝石加以装饰，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冯充容笑道：“果然西域就是和我们这里风俗不同，打个花的样子也就罢了，还要做成重瓣花，顶在头上可是要沉死了。”

　　“可不是？”林昭仪点点头，从匣子里取出一支嵌珠点翠长簪，叹道，“看这支簪子上头还用珊瑚枝勾了一个复杂的花样儿出来。景阳的信里说，这花样是那边国主信奉的一个什么教，……埃塞克？推崇的花样，他们宫里的妃子多有戴这个的。景阳就送了回来，让我也看个新鲜。”

　　冯充容接过那支长簪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新鲜是新鲜，不过细看之下，这珊瑚枝都是碎碎地拼起来的，嵌的珍珠也有些发乌，还是不如宫里的做工好。前些日子万岁赏下几件新头面来，说是尉犁来的使臣献上来的，嫔妾看着，虽说用的都不如宫里的贡品，也就图个样式新鲜。这不，嫔妾今儿出来就戴上了。”她微微晃了晃头，脑后一对串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摇晃起来，显得她整个人都柔软了几分。

　　“是怪好看的。”林昭仪偏过头去，好更清楚地瞧冯充容头上插的簪。冯充容素来不算受宠，恬如出生后，永熙帝去她那里也只是坐坐，并不留宿。因而冯充容发髻上除了那一对永熙帝新赐下来的流苏外，还是旧年的钗环，不过炸了炸又拿出来当新的戴。

　　林昭仪不动声色地全当没看见，只伸了手去托着流苏上坠下来的米珠，笑道：“既是万岁赐的，可见在万岁心里头还是惦记着你的。”

　　冯充容矜持地抬手扶了扶，刚想顺着林昭仪的话客气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诧异道：“怎的，林姐姐这儿竟没收到万岁的赏赐？嫔妾还以为是后宫里个个都有的，因而只插了这一对流苏就过来了，怕瞧见姐姐这儿的好物件儿，再气迷了心去。”

　　她二人都是大选入宫，相识已久，开这些玩笑并算不得什么。林昭仪低眉想了会儿，再抬头时，看向冯充容的表情里带上了两分忧心忡忡。坐在不远处的宜美人和舒美人也识趣，见林昭仪抬了下颌要莹鹊送人，她们俩就乖觉地起身告退。等莹鹊也绕过屏风走远了，林昭仪这才回过头来，低声道：“万岁送这些首饰来的时候，可明确说了是尉犁使臣献上来的？”

　　冯充容看林昭仪这般严肃，也竭尽脑汁地回想了一番，方肯定地说道：“自然。虽然不是万岁身边常见的那个张德全，也是常来常去的老人儿，亲口与我的宫女说了，尉犁使臣不日进京，献上礼来，万岁教他给嫔妾送来一些。”她觑见林昭仪的脸色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心里也有些慌张，压低了声音：“林姐姐这儿竟没有，难不成……其他宫里也是没有的？”

　　她越想越慌，六神无主地攥住了袖子里的手帕，难为道：“万岁也有许久不到嫔妾的东明殿来了……就是来，也不过问问恬如的事儿，也就罢了。林姐姐，若是其他宫里当真没得了万岁的赏，嫔妾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

　　“你别慌。”林昭仪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缓声安抚道，“你也别急，许是万岁就那么一个念想，恰好想起了你。送些钗环而已，你也别想太多了。”

　　冯充容惶惶不安地抬头看林昭仪，林昭仪与她靠得近了些，几乎是附在她耳边了，嘴唇翕动，声音微乎其微：“只是，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你务必留神。”

　　“当年……景阳嫁去墨山之前，司礼监带着墨山使臣在京里游玩。万岁当时也是赐了我那边进献的珠宝饰物……五个月以后，静如得了公主的封号，被万岁指给了墨山国主世子。”

　　“这……”冯充容一下子白了脸，六神无主地站了起来。她困兽似的转了几圈，又向林昭仪看过去：“姐姐，万岁不会真的要……”

　　“你也别怕，”林昭仪道，亲自起身将她搀回了美人榻上，扶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也只是一猜，未必就成真了。待正日子去请安的时候，你不妨仔细着些，瞧瞧平素不安分的那几个身上有没有多什么新花样儿，若是有，你可不就安心了吗？”

　　“姐姐说的是……”冯充容眼圈儿都红了，抓着林昭仪的手不放。莹鹊在门口一探头，林昭仪使了个眼色过去，莹鹊便机灵地缩了回去，还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再说了，”林昭仪见屋里无人了，也肯与她说些贴心的宽慰话，“就算是真要远嫁，宫里不是只有恬如一个适龄的姑娘。前朝难道就没有郡主和县主封了公主嫁出去的先例吗？已经嫁了一个景阳，万岁未必就那样狠心，再送自己的亲生骨肉出去。”

　　话是这样说，林昭仪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怕是在永熙帝心里，她们生的这些公主真就是平抚西域的手段。不见穆恬如是在外头风风光光地顶着一个“才女”的名头，在宫里头一月能见几回永熙帝？那几个小的就不提了，周氏仗着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一天天张狂得不像个样子，难道永熙帝是真不知道？

　　云氏子封王后，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不过不咸不淡地申斥两句罢了。在永熙帝心里，前朝占了他太多的位置，后宫里也就几个皇子能得一得他的青眼，说到公主身上，大约也就只剩下送出去交换利益的命了。

　　冯充容强忍着泪花，低头道；“姐姐说得虽是，可……现下外头不过是有个兴园县主，还是得了太后娘娘的喜欢才封了这个身份，旁的哪还有别人？姐姐，多的嫔妾不懂，但那位县主的爹眼下万岁还要仰仗，这嫔妾却是知道的，万岁怎么可能拂了太后娘娘和陆将军的面子，让县主出嫁？”

　　话说到此，林昭仪也实在没什么好劝，只得轻轻拍了拍冯充容的手背，替她扶了一扶头上歪掉的钗。

　　冯充容赌气似的，一把将那两串珍珠流苏扯了下来，摔在林昭仪脚边。她还嫌不足，伸出一只着月白色万寿字缎绣鞋的小脚来，对准那流苏就踩下去，哭道：“都是这些劳什子闹的！若我的恬如真嫁到那远远的去处，我可怎么办啊……”

　　“你气就气，何苦拿个物件发火。”林昭仪长叹了一口气，把冯充容拉到一边去，地上的碎珠乱玉只等着待会儿来人收拾。她又劝了冯充容好一会儿，直待冯充容抹着泪不说话了，才道：“你若有心，不如去各宫苑走走，打听一番便知道了。若真是……你也别太焦躁，求一求万岁，说不定还有转机。”

　　冯充容也知道，若是永熙帝真定了让恬如远嫁尉犁，她求又有什么用？可她在林昭仪这儿痴缠久了，不说她，自己也是要厌烦的。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人尖子？冯充容听了林昭仪这话，便起身来，微微一福，勉强提了提嘴角，苦笑道：“嫔妾知道姐姐是为我好……恬如这孩子素来骄傲，嫔妾求一句姐姐，这事千万别先同她讲。”

　　“这我自然省得。”林昭仪没有不应允的，点了头，开门唤了宫女来为她梳洗。冯充容的贴身宫女来时看娘娘还好好儿的，这一晃满脸是泪，吓了一大跳，立在冯充容边上，殷勤地递着皂角等物，又为她重新上妆。等冯充容从林昭仪的妆台前坐起来时，脸色已经好得多了，只是眼眶还微微发红。

　　“妹妹好走。”林昭仪送走了冯充容，自个儿才叫了莹鹊过来拾起被冯充容狠命踩过的那串流苏，搁在手心里瞧了又瞧。

　　其实像她们这些选秀进来的宫妃，哪个不是为了自家的康泰安乐呢？入宫多年，她早就看明白，永熙帝的心不论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给她。这个昭仪，或许就是她一生的至高之处。

　　那也没什么，左右是在后宫里锦衣玉食地消磨过这后半辈子罢了——

　　可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

　　林昭仪斜倚在美人榻上，莹鹊逆着光看不清楚，试探着问了一声：“娘娘？”就见林昭仪的广袖在眼角飞快地拭了一下，又恍若无事地吩咐她：“去，把这些零零碎碎的都收拾了，让人看着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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