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大承的开国之帝是自马上得的天下，虽是近了知天命之年，仍是精神炯炯，每日卯时便端坐銮殿龙椅之上，自登基来二十六年，除年节外从未间断，也是起居注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苦了底下那班臣子，天不亮就要起床，此刻正排在大殿外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三五聚成一团，哪看得见平日高高在上的诸位大人，倒像是野地里寻食的寒鸦。人群之外，倒也有几个素来习惯独来独往的，都是自命不凡的寒门清流。朝里有笑话说，他们几个一月上的折子能顶上半个六部一年的奏议，被他们弹劾的次数越多，越显示出朝中势力之大。私底下也有传言，据说有的地方官为了让自己的名字上达天听，特意派人进京向这几位列数自己无关痛痒的小错，以求在皇上面前露个脸。

　　景麟走过元朔门时见着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象。对于这些人，景麟并不反感，反倒觉得有趣，当然那种有趣大概和看母后宫里那只猫追着太阳光点嬉戏的时候差不多。他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负手于前，仰头看着大兴宫殿前长长的台阶，沉默不语。朝中皆知这位太子爷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习气，也并无人去与他搭话，只是仿佛被太子的气势感染，秋风飒瑟中连窃窃私语都少了。

　　“吱呀——”

　　一片静穆中，大兴宫宫门大开，皇上身边近侍鱼贯而出，分在两旁立定。永熙帝披玄色衮龙袍而出，容色端素，气势威严。阶下众臣忙按位次排定，面向龙座，行跪叩大礼。太子居最前方，随众臣一同俯身，耳听得身后一片颂声直传九霄，

　　“吾皇安——”

　　在这长长的颂声里，景麟将身俯得更深些，眼前却浮现出永熙帝身着赤黑的身影，如松般巍然挺拔。

　　父皇安，他想。行礼已毕，景麟起身，目光只落在永熙帝衣前两步。身后站着的哪个老臣正唠叨一些什么，他并未分心去听，忽然生了奇想：或许这每日朝上的请安问颂，才使父皇精神不减当年。

　　二十六年来日日点卯，他自问，换了自己是做不来的。

　　他知道自己惫懒，一国的重担压在肩上，不由得人不生出逃避之心。以永熙帝打下天下来的这副身子，再坐一二十年的皇位，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他这个太子，安安分分享一世的太平安宁，又有什么难的？左右他并不是不懂事，偶尔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罢了，亦不像前朝那些争抢龙椅的皇子蹦跶得那么欢，他这个太子，实在做得还算是不错。

　　朝会并无大事，很快众臣再颂，永熙帝起身退朝。景麟抬头远远望着殿内龙椅，轻出一口气，正欲转身回府，永熙帝身边内侍总管张德全率几个侍卫一路小跑赶上了他，还隔着几步便俯身行礼：“太子殿下，陛下有旨，召殿下书房觐见。”

　　邵攸那个乌鸦嘴……果真这便来了。景麟那口气将将在唇边凝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白烟，很快就散了：“劳烦张大人。”

　　去御书房要经过宫门，张德全在前面虚引着路，景麟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赏赏花，看看柳，倒是毫不着急。

　　正逢辰时御林军换班，领头的那个见这二人路过，忙过来行礼：“御林军副都统沈恒，见过太子殿下。”随即又对着张德全点点头，“张总管。”张德全侧身避开，俯身回礼，景麟却是懒洋洋一抬手，便算是应了他了。

　　沈恒是皇后本家庆国公府的次子，若认真算起来，按民间辈分景麟还要叫他一声表哥，不过沈家家风极严，子弟不许流连烟花之地，连饮酒作乐都有节制，他二人倒是很难玩在一处，关系也并没有多亲近。只是沈恒身为皇后家人，自小就被教着以太子马首是瞻，人又在宫中，自然事事以太子为先。眼看皇帝召见，太子却还悠哉游哉，不由替他着起了急。

　　遣开身后侍卫，看看左右无人，沈恒跟上来在景麟耳边轻轻催道：“殿下快些吧，二王爷都进去有一炷香的时辰了，据说连六皇子早早就在御书房候着了，怕是圣上有什么事吩咐。”六皇子是指永熙帝近来新得的幼子景儒，不过还在开蒙的年纪，也被叫到了书房，想来是有什么要事。沈恒身在后族自然要替太子打算，眼见他这样不紧不慢的，自己心里先着急上了。

　　“二弟的腿脚倒是快——”景麟一笑，拍了拍沈恒的肩，“我一会儿去给母后请安。府上一切可都好？老夫人身体可康健？”

　　沈恒见景麟还问些不着四六的话，更是急了，也不顾上下之分，轻轻地推了推他，口中应道：“家里一切都好，劳殿下挂念了，也请娘娘不必惦记。殿下快进宫吧，别让圣上等着。”

　　张德全此时也走过来，并没掺进这两人的谈话，只是微微躬身向宫门内做了个请的手势，景麟这才进了宫门。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加了一句：“一会儿本太子代你向母后问安。”

　　“多谢殿下。”沈恒躬身相送，看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御书房内，永熙帝已换下了朝服，只穿了身月白的龙纹便服，坐在书案前拿着刚送过来的奏章随手翻翻，不时抬眼打量下面垂手侍立的皇子们。

　　永熙帝戎马半生，于女色上并不多看重，太子也是近而立之年才得的。如今也只有两个儿子成年，便是太子景麟和老二景仲。老三还未及取名就染了病早夭，宫里一直私下叫一声“三爷”的倒是凌王的那个混天混地的儿子，这事永熙帝倒也知道几分，并不算在意。余的几个孩子都还小，老四老五是一对双生子，如今正跟着太傅读书，最小的老六还是学语孩童，不过跟着母妃玩闹罢了。不过看此刻立在底下规规矩矩，想来也是好好教过了的。

　　这时候立在下头第一位的景仲是德妃云氏所出，幼时就好武，骑射功夫整个京城都无人能出其右。去年河东郡大震，流民暴动，景仲执意要随军平乱，一路上和军士同吃同住，虽说身为皇子，却丝毫没有天潢贵胄的骄纵性子。战功且不论，这幅做派倒是获得了许多军中老将的认可。归来之后凭军功开府封王，此时在朝中，景仲说的话倒也是有点分量的。永熙帝抬眼一扫，景仲站在两位身量尚小且有些睡眼惺忪的幼弟边上，肩背挺拔，眉目坚毅，更是显得英气非凡。他左边空着，偏了正座几分，永熙帝一眼扫过去，分外明显。

　　想到这儿，永熙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向殿门外看了看，皱着眉刚要发话，只见张德全执拂尘小步上殿，轻声回禀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宣他进来吧。”永熙帝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摆摆手。

　　话音刚落，景麟已到了殿前。明黄的云纹蟠龙太子朝服还未换下，映着殿外绚色的朝阳，眉眼身形都像极了永熙帝。永熙帝瞧着竟微微有些晃神，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虽然太子近年来常常胡闹，但就这一点——他心里终究是厌弃不起来的。儿子么，还小，多教他总会好的。

　　“儿臣参见父皇，恭祝父皇万岁千秋，圣躬安祥。”随着话音，景麟双膝触地，竟朝着永熙帝行了个三跪九叩大礼。

　　几个小皇子瞧着太子这般行径，有些摸不到头脑，也要跟着跪下，被永熙帝扬手止了。

　　永熙帝起身瞧着着阶下的太子，语气淡淡地道：“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好端端地行这么大礼做什么，刚才在昭阳殿还没拜够？起来吧。”

　　景麟闻言，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还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膝上几乎不存在的尘土，用仿佛是金殿奏对般的口气应道：“谢父皇。回父皇的话，儿臣刚刚在昭阳殿是臣拜君，此刻在这御书房里却是子拜父。”

　　说到这里，景麟嘴角带了笑意，悄悄地向着永熙帝跟前挪了一小步，再道：“儿臣在朝上理当参拜父皇，但隔着九重丹犀总有君臣之礼在。儿子几日没见父亲，也该行礼才是。”

　　瞧着像要贴在自己身上的太子，永熙帝本来绷着的脸色缓了下来，眼色淡淡扫了一眼，嘴上却轻斥道：“日日和远鎏混在一起，好的不学，嘴上哄人的功夫倒是长进了。”言罢转过身去，眼里已多了几分温和。

　　永熙帝自认是严父，生怕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后继无人，对儿子的教导极其严苛，时间久了皇子们见着永熙帝都是战战兢兢，比朝中的大臣还要谨慎小心。永熙帝骤听得太子唤了自己一声父亲，心里不禁添了几分难得的慈爱之情。

　　见永熙帝坐回到龙案前，景麟一面随口应着“父皇圣明，儿臣不敢”之类的套话，一面退到诸皇子之前，与兄弟们见礼。御书房里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若是外人看见，倒是其乐融融的景象。

　　永熙帝等到列位皇子一一向太子问过安后，方才开口道：“朕宣你们几个过来，一来是看看景信景修的功课，二来是要说说朕万寿节的事情。”

　　“儿臣恭聆父皇圣训。”

　　永熙帝指了指案上的折子，继续说道：“这是礼部昨儿上的折子，说今年的万寿节逢十，应大肆操办，要重修清晏园不说，还要大宴藩镇属国。朕想着如今国库并不充裕，又逢河东地震，为朕一人的寿宴如此铺张实在是不妥。既然这万寿节要普天同庆，惠泽万民，朕打算颁诏大赦天下……”

　　“父皇圣明。”话音未落，景麟抢着领头唱和道，还偷偷抬眼看了看永熙帝放在案上的玉玺。

　　永熙帝被他喊得一愣，顺着太子的眼神看过去，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众皇子均在场总是不便发作，压着火气点点头，接着说道，“你们明白就好，下头的人都看着呢。孝心不在你搜罗了多少奇珍异宝当寿礼，在朕眼里，该办差的专心办差，该读书的把书读好，就是对朕最大的孝心了。”永熙帝瞧了一眼一般齐立着的景信和景修，“明年春朕有意加开恩科，老四老五跟着太傅好好读书，到时候让你们也下场试试学问。到时候天潢贵胄敌不过寒门子弟，看你们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儿臣遵旨。”永熙帝既然这样说了，景信景修自是跪下听旨。永熙帝扫了一眼太子，见他还是一副垂首听吩咐的模样，心头倏地泛上一阵不豫，知道自己儿子这恭敬模样未必有三分真，背过身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都下去吧。”

　　景麟领头带着众皇子跪下，幸而永熙帝已经回过身去，不然又要被他这一出惹出气来。

　　“四哥四哥，”将将出了殿门，景修就忍不住扯了扯景信的袖子，水灵灵的小人脸上还满是稚气，却像大人一样露出忧惧的表情，看着倒有些可乐，“父皇怎么突然想让我们也参加科考？”

　　“怕什么，”景信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素来没有同胞弟弟的那么多心思，大大咧咧拍拍景修的肩，“最后殿试还不是父皇钦点，父皇怎么可能让我们下不来台，你安心好啦。”

　　“可是……”景修还想说些什么，早被景信扯到一边去了，两个人头碰头嘀嘀咕咕地往远处走，一色的云纹青衣，从背后看来，摇摇晃晃地有点像宫里池子养的绿头鸭。景麟看着四弟五弟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转头，那笑正好落在景仲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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