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华氏的身子还只是微微显怀，并不妨碍什么。她领着丫头们准备了一桌小宴，又亲自为远鎏和邵攸斟了酒，然后柔顺地在景麟身边侍坐下来。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她丰润的颊上现着些温柔的笑意，并不若传闻中那般骄纵。景麟嘱她不必多陪，华氏这才离席，瞧着倒是知礼。

　　“也不知皇兄有什么手段，竟把她驯得服服帖帖。”远鎏看着华氏的背影一乐，“早先听说这位太子良娣在家时可是说一不二的小姐脾气，到了皇兄府上却是安分了不少。皇兄可要教教我，哪天我那府里若是闹起来，我也得有点法子才是。”

　　景麟瞥他一眼，手上施施然拾了个顶大的螃蟹，摆出一副懒得睬他那混样的神情：“喝你的酒就是了。你自己惹下的祸，自己去想办法，我才懒怠管你那堆烂摊子，”远鎏刚往邵攸处看了一眼，景麟立时拿话堵上，“也别指着邵攸给你收拾，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人家清清淡淡一个文人，心里头要的自然当是一心人——”见邵攸脸色微微一变，景麟收了声，若无其事拾起一只螃蟹来，“邵攸可不像你那般胡闹性子，哪管得了你那摊子事。”

　　远鎏简直哭笑不得：“我不过开句玩笑，皇兄倒拿出这一大堆话来压我。”他抬手一招呼，把邵攸的杯子抢过来给他倒酒，“来来来，咱们俩喝着。皇兄大概是醉了，我可懒得睬他——这太子府上的好酒，本世子可是垂涎已久了……”

　　酒过三巡，远鎏脸上已浮了一层红晕，是喝得有些头昏了。景麟邵攸二人其实也喝了不少，不过都只是熏熏然的微醉，不如远鎏那般看得分明罢了。篓里的螃蟹已少了大半，邵攸起身给二人斟酒，只见远鎏径自对着只螃蟹啃得正欢，面前丢得七零八落，连酒盏都快没地方放了。

　　“世子殿下，螃蟹性寒，眼见着节气快深秋了——”邵攸招手唤来个小丫头把那堆螃蟹壳收干净，“您这吃了不下十只了吧？”

　　“螃蟹都是我带来的，还不许我多吃一口？”远鎏叼着根蟹腿，眼往景麟处一斜，酒气涌得越发厉害了，连说话都有点断续，“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蟹也得今朝食，我可学不来皇兄吃个螃蟹还小心翼翼那副样子——”

　　邵攸随着他往景麟处一看，只见那边主位上摆了三只脐凸毛长的红蟹，连蟹腿都摆得整整齐齐。旁边放了套银制的蟹八件，亮澄澄的，显然是刚用过的模样。一阵秋风吹过，几片黄叶被风吹到了小桌上，景麟顺手拾了，用姜醋碟子压好。枯叶的黄与蟹壳的红相映，甚是有趣。

　　邵攸瞧着这位爷，忍俊不禁地别过头去，用一声咳忍下笑意：“论天下第一无聊人，怕便是我们这位太子爷了，真不知是吃蟹还是赏蟹，竟闹出这般的花样来。”

　　“饮酒食蟹本就是应着节气，借个由头赏秋而已，浅尝辄止也就罢了。螃蟹食多伤身，可是过犹不及。”景麟拿着腰圆锤，饶有兴致地对着蟹盖轻轻一敲，“任是多横行霸道的物事，也终有摆布的办法。瞧这蟹看着张牙舞爪，内里不过是空空一块而已。”

　　“得得得，皇兄，臣弟怕了你还不成吗。”远鎏听得头都要大了，也不知景麟今天这兴致打哪儿来，满口尽是大道理。他苦着脸想离席，却被邵攸按下，只得端了酒盏长叹一声，“唉，何苦来！”仰头饮尽一杯。

　　邵攸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二位，心里自有一番盘算。太子自打落生便立了储位，自小由自己做伴读读书，进退礼让都学的是天家气度，按说也该是一派翩翩佳公子。他家老爷子是做太傅的，面上不显，私底下却常说，就是圣上年轻的时候也没有那份淡定从容。谁知道自从出了学参了政，太子就和凌王世子混在一处。这凌王世子当年便是个混世魔王，荒唐事不知做了几桩，还是皇上看在凌王的份上，轻轻放过没多做什么计较。先凌王妃去得早，又和皇后是嫡亲的姊妹，世子也时常被皇后接进宫小住，连这宫里都悄悄地按照序齿称他一声三殿下，端的是宠遇优渥。因而世子这些胡闹行径，从前皇上听见不过是一笑了之的事情，只是最近太子跟着凌王世子混得越发没形，被皇上申饬了好几番，连带着自家老头子每每见到自己都没什么好脸色，埋怨他跟在这二位身边，成天尽知道斗鸡玩狗，不知道劝人上进。可这二人捆在一处，那就是大承除了皇上之外最尊贵的两个人物，谁能管得了？他邵攸可没有这个脸。只是若一直如此下去，也着实不大像话。

　　想到这儿，邵攸咬了咬牙，试探着提了个话头：“昨儿见礼部陈大人和我家老爷子说，皇上似是因着明年五十寿数，春闱之外要另开恩科？”

　　“怎么，你要下场试试？”远鎏凑过来，顶着张红通通的脸冲邵攸挤眉弄眼，“想让皇兄给你行个方便……嗯？”

　　“反正我家老头子的爵位到底要落到我头上，这要是名落孙山，老头子非得叫我跪死在祖宗牌位前头，我才不遭那个罪——我是说，太子殿下最近得准备着，万一圣上哪天要问起来，也好有个话答……”

　　“是啊是啊，”远鎏在一边猛点头，“皇兄可别像上次河东地震，皇上问你如何赈灾，你憋了半盏茶就来了一句‘天有异象，乃朝廷失德之兆’。要不是我手快拦了，皇上那玉玺真要把皇兄大好头颅砸出个洞来。”远鎏摇头晃脑地左右比划，“皇兄，你要嫌那石头丑，等你登基了自己换个样子不就成了，别——哎哟皇兄！”

　　一声惨叫，是远鎏挨了景麟一记肘锤。景麟瞪了一眼醉醺醺的远鎏，半是气半是笑：“胡说什么，还好是在我府里没有外人，这要是在外头，被人听见了，你还有命没有？”

　　“我还不是为了皇兄你好……”远鎏揉着腰间，讪讪地笑两声，“上次皇上罚你跪了三个时辰，如今这天渐渐凉了，也别和自个儿过不去嘛……”言罢，却是又瞟了眼邵攸，“要是真开恩科，邵攸你干嘛不去试试，好歹你也是从小让那帮老夫子教出来的，你要考不上头名，岂不是要丢皇上的脸……”

　　邵攸张了张嘴，这世子殿下真是醉了，满口的胡说八道，幸好下人都给遣去一边，没人听得到这几句。他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景麟忽地插口：

　　“打算什么，这恩科本意是给寒门学子多个机会，到头来倒成了世家庇荫幼子的捷径，有何意思。更不论那舞弊……”此言一出，邵攸精神便是一振，暗自听着，谁知景麟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语声一顿，打住话头，举了举手中玉杯，“说好了今儿饮酒赏秋，没来由地提那些烦心事做什么。朝堂上自有那些老头子照管，我们乐我们的，管他们呢。”景麟手中杯指了指邵攸，“你平白提那些无聊事做什么，来来来，自罚一杯！”

　　“是是是，臣自饮一杯。”邵攸苦笑，太子要装混不吝，他可不愿意自找没趣。一抬手，喝尽了杯中酒。

　　这一夜尽欢方散，直到子时景麟才回去歇着。因着这日十五，算是正日子，寅时便要起身上朝。

　　景麟因着昨夜酒气还没消净，脸上未免就带了些不耐烦的神气。屋里的侍女觑着他的脸色，更是万分地小心翼翼，来去无声，生怕哪里触了这位爷的霉头。

　　景麟收拾停当方要出门时，华棠正好自揽芳华里来，见着景麟，低头去福了一福，随即奉上一碟青釉茶盏：“妾身嘱咐他们给您备了酽酽的茶温着，出门前用些好醒醒神，防着殿上失仪。殿下昨夜睡得沉，皇上要是问起来，未免不好。”

　　景麟脸上多了几分柔和神色，接了茶低头啜一口，温言道：“也辛苦你，既有了身子，便不必你陪我早起。”

　　华棠颊上浮起红晕，微微偏了头，现出一番小女儿的娇羞：“这是妾身分内之责，既嫁进这府里，就要打理好府中事务，这是妾身的本分。”

　　景麟一笑，华棠那般柔顺的样子他并不讨厌，虽则华棠话里话外把自己摆在了主母的位子上，但既然是皇后安排她入府，他也不吝给她这个面子。何况府中女眷位分最高的就是她，在他未娶太子妃的时候，令她担起一府事务，也未尝不可：“这府里你打点得不错，可要小心些自己的身子，免得伤了孩子。”正巧行到门口，景麟向身后一侧头，他贴身的小厮照临牵着马在后头低眉顺眼地一路跟着，此刻见景麟召唤，连忙几步上前，将马缰交在景麟手里。

　　“早上风凉，回吧。”景麟上了马随意吩咐一句，提缰便要向宫城奔去。华棠像是此刻才想起似的，匆匆几步上前补了一句：“揽芳华那位姑娘，昨天太医来看，说是好好休养便是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她？若是想留她在身边伺候，妾身这便去安排……”

　　“不必，”话音未落，便被景麟开口打断了。他低头想了一想，那女孩儿憔悴颜色浮现眼前，合着清早的冷风，无端端令他生了一阵烦躁。他随意挥了挥手，一鞭抽在马臀上，“既是好了，便遣人送她回吧。”

　　“是。”马蹄声急促地朝着皇城去了，华棠微微俯下身子，连着语声也是一无二致地驯顺，唇边还带了一丝笑。

　　“越吟，”直到景麟的马离了街口，她这才抬起头来，唤了声自己的婢女。一个着绿衫子的姑娘应声上前，华棠向着揽芳华扬了扬下巴，唇边依旧保持着弧度，“包五两银子，并些衣裳饰物，把揽芳华院里的姑娘送回她来时的地方。择些巧玩意儿，别显得太子府上太小气。”

　　“是。”

　　越吟答了，自去准备。华棠既然要新巧物件，她便专寻了那些小女孩儿喜欢的钗鬓手镯一类，并两套衫子，五两银子，包了个小巧包袱，又到街上雇了车，把那姑娘好好地扶出来，从偏门送出去了。

　　蓁蓁出来时还有些晕沉沉的，只瞥见府门口大红的门板下两只石狮子，也就迷迷糊糊地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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