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坐罢。”

　　沈皇后颔首，贤妃便走上前去，在前面坐了。德妃与她见了礼，亲热地笑道：“姐姐今日被什么事耽搁了？竟是来迟了，害得婉妹妹差点遭了娘娘的斥责呢。”

　　贤妃还没接口，婉贵嫔连忙离座，屈膝道：“德妃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嫔妾只是说，早上起来时见了娘娘身边的幼筠，想来娘娘今日身子爽利，是要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贤妃笑道：“也不怪你，是本宫方才路上遇上些事，便耽搁了。”

　　她不知来前娴贵嫔已经阴阳怪气地说了“遇事”，贤妃这话一出，连带皇后都不禁侧目。

　　“遇了什么事？不妨说一说，若是难事，总想法给你解决。”诡异的寂静之后，仍是沈皇后开了口。

　　“却也不是什么大事。”沈皇后已经发了话，贤妃便不能不答。她离座起身，对着沈皇后的凤座拜下去，“既然娘娘提起，嫔妾却要讨娘娘一句话，让德妃姐姐，赏我个人去。”

　　德妃心里嘀咕，脸上不动声色，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微微欠身：“姐姐这话就见外了，且说说看是什么事情，妹妹能办的，必定办了去。”

　　沈皇后看了一眼德妃，这才把目光转回到贤妃身上：“本宫没开口，你倒是大方。罢了，贤妃，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德妃顿了一顿，也不和沈皇后争这口风。她素来是要博一个好名声的，明知道皇后爱挑她的刺，自然不接话，只端坐着等贤妃开口。贤妃却是一意听沈皇后的，待到她发话，这才微微一点头，便说下去。

　　“回皇后娘娘的话。如婉妹妹所见，嫔妾虽然近来身子一直不好，但吃着丸药，宫里又烧得热热的，也渐渐地好了许多。既然好了，十五的大日子自然要向娘娘来请安的。只是今晨起来，嫔妾本已出了门，谁知外头有个小宫女，一见嫔妾，竟昏了过去。嫔妾少不得先叫人把她带到嫔妾宫里，等人醒了一问，说是德妃姐姐宫里的洒扫宫女，因犯了错，被罚出来守夜，又冻又饿的，这才昏过去了。”

　　贤妃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坐的德妃，继续说道：“嫔妾看她实在可怜，又是低等的宫女，想来德妃姐姐不缺她一个侍候，就想和姐姐求一句话，把她给了嫔妾吧。”

　　说罢，贤妃向着沈皇后俯下身去：“事情就是这般，请娘娘恕了嫔妾晚来之过。”

　　“你先起来罢。”沈皇后不动声色道，连带着殿中所有妃嫔的目光都投在了德妃的身上。德妃脸色略略有些铁青色，唇角仍坚持着那一抹笑，在沈皇后看过来的时候，已离座福下身去：“娘娘容嫔妾辩解。那个宫女本是……”

　　“云氏，你先不必说，待本宫问一问你。”

　　沈皇后唇角藏了一丝笑意，垂着眼睛望着座下的德妃：“你跪着回话。”

　　“……是。”德妃咬咬牙，还是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不一会儿膝盖就是一阵尖锐的刺痛。沈皇后对她是不会有什么善心的，所以德妃只是眉眼不动地忍着，一丝不满都不敢露出来。

　　“皇上的万寿节临近，满天下都知道。如今宫里都在为万寿节做准备，最好是糟的烂的那些事儿，让他们一丝儿都没有。”

　　沈皇后淡淡道，连睫毛都稳稳地一动不动。

　　“云氏，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有些话不用本宫多说。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该做出四妃的样子来，让底下的嫔妃都安安分分的，好好地侍奉皇上。”

　　“本宫只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燕盈？”

　　燕盈。

　　这个名字，德妃当然记得。

　　永熙帝得登大宝之前，府中女眷并不多，正妻沈氏之外，只另有两房妾侍，一是沈氏的陪嫁王氏，另一个就是云氏。

　　沈氏是大家女儿，知书又贤惠，占着正妻的名分，操持府中大权。王氏是她的陪嫁，自然事事都听她的。云氏只是个不入流的姨娘，在穆昀的爹娘跟前也是没身份的，日子便过得不大如意。云氏从来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既然不如意，自然要有旁的念头。于是，待穆昀归京述职的那一年，云氏借穆昀留在她房中的机会，把自己身边的一个漂亮的侍女推了出来，便是燕盈。

　　穆昀虽收了她，也不过看在云氏的面上，加上爱新鲜，宠了几日便丢开了手。云氏本指望燕盈能替她争宠，眼见燕盈这么不中用，气得大骂了一通，却也无可奈何。不过一月有余，穆昀又赴琅琊郡平定叛乱，争宠的闹剧也就如此罢了。

　　云氏仍被沈氏压在头上，心里赌着气，日日使唤燕盈，稍有不顺便是一顿毒打。燕盈除了长得好看些，也不过就是一个柔弱姑娘家，虽是奴籍，却被主子推出去当了通房，心里未免没有一步登天过好日子的梦。谁知这个梦几天就破灭了，捧她上去的云氏对她日日打骂，正房太太平日里也从没有好脸色，主家将军日日不在，整个府里竟无人把她当个人看。

　　她实在受不住，大年三十阖府大宴，云氏把她留在屋里，燕盈找了根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就此香消玉殒。

　　宴后燕盈被人发现的时候，连尸身都凉了。为这事连沈氏都受了斥责，云氏当然也免不了罪。谁知把燕盈解下来的时候，却有个自称是燕盈亲近的丫鬟跳了出来，跪下哭着说，燕盈已有了身孕。

　　这一下阖府大惊，穆昀身边从沈氏往下一直无嗣本就是穆府老太太最担心的事，如今府里唯一有希望给她生孙子的通房竟然还上了吊。这话要是传出去，至少也要落个主母不容婢侍的罪过，再说下去，就是她这个当家的老太太管教无方了。

　　老太太叫来大夫一查，燕盈果真是有了孕。虽说她只是个通房，可这也是长房的骨肉，就此没了念想，说到底全是沈氏的错。沈氏被老太太罚了三个月的禁足，云氏也被关在房里，直到穆昀再次回京，才被放了出来。

　　进宫十数载，云氏已经成了位高权重的德妃，但燕盈的死始终是她心底的阴影。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燕盈在她房里吐着舌头的狰狞面相，如今沈皇后借个宫女的小事又提起燕盈，德妃仍是浑身一激灵，仿佛坠入冰窖般，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底下坐着的嫔妃除了贤妃以外，都是永熙帝即位后选秀入宫的女子，自然不知道燕盈的事。只是听着沈皇后提了这个名字之后，德妃的脸都白了，明白是大事，没人敢出声，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眉顺眼地装壁上花。连最不会看脸色的娴贵嫔也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只揉着手里一块帕子，一声也不敢吭。

　　德妃心里发冷，她是怕燕盈怕了许多年，但她也早不是当年穆府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云姨娘，沈皇后此刻要拿这个名字来压她，是她痴心妄想！沈皇后半天没说话，德妃一咬牙，将头俯在地上：

　　“嫔妾……记得。”

　　沈皇后眼神里带了一丝笑，刚要开口，德妃却抢在她跟前，额头碰在冰凉的地上，“砰”的一声。

　　“但嫔妾正是因为记得，才不会犯当年的错。嫔妾宫里的凌翠是因为在收拾衣箱的时候打碎了一盏烛台，把嫔妾得的一匹御赐的绛绡烧坏了，嫔妾才罚她出去守夜，也不过是子时就派人叫她回来了。是凌翠自己倔强，才要在外面冻了一夜，昏在未央宫前，实不是嫔妾的过错啊！”

　　德妃这一段辩白，着意强调了“未央宫”三字，果然贤妃坐不住了：“德妃姐姐这话说的，难不成是妹妹特意去姐姐的宫里，把凌翠叫出来栽赃姐姐不成？凌翠这时候还在妹妹宫里躺着，姐姐若是不信，自可去一看究竟，左右妹妹是不怕对质的。”

　　“好了！”沈皇后脸色硬邦邦地打断了她们的话。贤妃连忙离座请罪，德妃还跪在地上，鬓边渗出冷汗，唇角却已带上了一丝难以发觉的笑。

　　“这事也是云氏你做得不对。临近万寿节，对宫中下人也该宽纵些，若闹到外头去，谁的脸上也没有光。”沈皇后板着脸，眼神里方才那丝笑意早就没了，“至于那个叫凌翠的宫女，贤妃你就领回去好好教教，让她别再犯错了！”

　　“是，嫔妾谨领娘娘训诫。”

　　贤妃低头应声，沈皇后站起身来，拂袖道：“本宫累了。”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内殿，余下德妃还在大殿中间跪着，终究没得了沈皇后的一个“起”字。

　　“娘娘，快起来吧。”玉蝉看沈皇后连她身后的子衿都没了影子，这才敢上前去搀扶德妃。德妃撑在她的手臂上，咬着牙根半天才站起来，两条腿又酸又痛，差点没了知觉。

　　林昭仪等几位向来不掺合后宫纷争的嫔妃便自己走了，严昭容临走前还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德妃一眼，见她在玉蝉和娴贵嫔的搀扶下还踉踉跄跄的，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都飘了几分。德妃恨得不住，娴贵嫔在一旁看见了，忙凑近了德妃的耳畔，小声道：“娘娘，看那个严氏得意的样子！不如嫔妾去给娘娘出口气……？”

　　“不用。”

　　德妃铁青着脸，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腿上恢复了些知觉。看她这般样子，娴贵嫔也不敢多嘴，小心翼翼搀着德妃走到了昭明宫门口，坐上了暖轿，自己随着回了未央宫，也是多一声都不敢再出。

　　玉蝉扶着德妃进了披香殿，匆匆忙忙地叫小宫女去打热水给德妃泡脚，转头又骂凌翠：“凌翠那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娘娘心善，这蹄子竟敢跑到平乐宫去告娘娘的不是！”

　　“行了。”德妃疲倦地摆了摆手，“本宫也没想到凌翠那丫头还有这一手，也是咱们准备不足。罢了，皇后不过是想拿本宫出口气，本宫还不至于这么弱——玉莺，你去，看晚上能不能把卫太医请过来，给本宫开个方子温养着。万寿节也不到半旬了，本宫绝不能在这时候出问题。”

　　“是。”玉蝉提着铜壶在桶里缓缓地注着热水，玉莺小心地给德妃按着膝盖四周，“娘娘，您这伤……不需要让皇上知道？”

　　德妃甫一思忖，眼神亮了亮，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罢了，不说年末皇上有没有这个工夫，就是皇后给本宫头上栽的那个严苛的赃，就不能让皇上太在意了。”

　　玉莺不解，德妃也没理她，任玉蝉把她的双足慢慢放进热水里，轻轻吸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德妃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玉莺也不敢再问，侍候德妃泡到水里没了热气，用布巾给她擦干，再为德妃换上寝衣躺到床上，与玉蝉熄了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两人端着烛台往外走，玉莺还是不解，忍不住悄悄问玉蝉：“娘娘方才说不要让皇上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真糊涂！”玉蝉比玉莺大几分，跟在德妃身边的时日也久，更懂德妃的心思，此时便低声教她道：“娘娘此时不说，也不代表日后不说。等娘娘想让皇上知道的时候，皇上就会看到娘娘这段时间受的委屈，才会更心疼娘娘，明白了吗？”

　　玉莺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是明白了还是没有，只跟着玉蝉四处收拾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