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

　　世人皆知，大承王朝的太子殿下，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

　　太子府邸占了百亩地界，房梁都比旁人家高上两分，远远看去那一片房屋挑高了脊，颇有些睥睨四方的意味，张扬得很。进了府内更是雕梁画栋，奇石环景，影壁上用了一整块的玉嵌了鎏金真龙，连下人房里的窗框都雇了名手细雕了栩栩如生的雀鸟云纹。甫一进门，怕是要耀花了人的眼目，实在是再奢靡不过了。

　　这般奢华居处自是不能空置，自十五那年太子开府，至今已收了六七个侍妾，年前又娶了太尉家的孙女儿做太子良娣。太子无正妃，良娣便也形同正妃。那位妃子被抬进门时，金粉红绸在京城迎亲道上从头铺到尾，锣鼓乐手甩出一条街去。听说太子亲自订了满城的奇花异卉，只为了衬那妃子的半分颜色。那般盛大的场面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满京城的姑娘家都在心里暗暗羡慕，都盼着哪一日能叫那抬牡丹花轿接了去，哪怕只是游一趟街也好。

　　为这般放浪，太子不是没挨过永熙帝的斥，怒极的一次甚至连玉玺都差点摔了。谁知太子全不当一回事，照样放荡不羁，招摇过市。太子穆景麟，凌王世子穆远鎏，丞相之子邵攸，这三人堪称京城公子哥儿之首，数不尽做过多少荒唐事，倒成了京城话本子里的好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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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正好，京城边上的妙云山秋叶红了一片，正是赏景的好时候。早几天穆远鎏便叫人弄了几筐肥蟹，预备着上山大快朵颐一番，也享享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乐趣。

　　“皇兄！”穆远鎏自马上一跃而下，鞭还在手里，人已经挨上了景麟的肩：“邵攸在外头等着呢，不是约好了今儿去吃螃蟹？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动静。”

　　“你也不瞧瞧时辰，”景麟挑眉，将眼往他身上一扫，待身后那个侍女把头冠仔仔细细地给他戴好，这才起身笑道，“平日里可不见你这时候就起，怕是看在那蟹的面子上——按你这个劲头，我可不信你躲在府里没自个儿偷吃几个。”

　　“这什么话！”远鎏一叠声地叫冤，“我巴巴地托人弄来，择了好日子请皇兄吃蟹赏叶，你倒给我这一顿教训。罢罢罢，今儿这蟹我一个不动，怕是这样才称皇兄的心意。”

　　说笑归说笑，二人仍是并肩往门口行去。

　　几匹大宛驹在太子府门口不耐地喷着鼻息，金鞍银佩，是远鎏一贯喜欢的堂皇富丽。门口牵着马的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方二十出头的模样，生就一副俊秀面孔，眼角微微上挑，流着一派风情。说来也怪，邵攸生得风流模样，于情爱一事上却是相当持谨，至今仍未成亲，连花街柳巷也少有名声。只是他越是这般，越引得京中少女喜爱，私底下官家小姐们闺中私话，都觉得嫁了邵攸，必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可惜，京城里无人不知，忠顺侯家里的兴园县主爱慕这位邵公子不是一时半刻。以那位县主的身份，还没有哪位姑娘敢同她争这邵公子。可邵攸对县主向来不假辞色，任女孩儿家痴缠，倒显得他薄情冷落。这么一来，却也不知从哪儿落下个风流少年郎的名声。

　　“殿下，”见二人并肩出来，邵攸上前一步，也不必行礼，只笑道——他们三人熟识已久，倒是从不拘俗礼，“这会儿去，若是赶得快些，想是到了山上恰是日中，红叶颜色最好的时候。”

　　景麟已跨上了马，听得这句来了兴致：“不如今日我们赛马，谁先到了妙云山，便可独享饮酒食蟹之趣……”

　　他话刚说了一半，远鎏也不出声，只偷偷擎了鞭子忽地一打马，他座下那匹黑驹吃痛，窜出去半个马身，只片刻竟是去得远了。远鎏的笑隐隐传过来，邵攸无奈苦笑，这位爷的性子真是急得很。景麟邵攸对视一眼，景麟亦是一笑，提缰而去，邵攸紧随在他身后。

　　“远鎏，你这可算是耍赖了——”

　　景麟的马是宛驹中的名品，马身比普通宛驹更舒展，不过盏茶工夫就追上了远鎏，紧跟在他身后。只听一声打趣，人已是追了上来，只见银辔金鞍上一袭月白袍子飒飒地飘，若是旁边站着个姑娘，说不定就要让她看进眼里去了。

　　“皇兄赶得这么急，可是饿了？”远鎏偏头瞧见景麟赶上来，朝景麟挤了挤眼睛，马鞭子随手一指，“皇兄这般的俊秀身姿，怕满京城的女孩儿家都要为之倾倒。既揽了姑娘芳心去，可就别和臣弟抢吃几个螃蟹了？”

　　景麟大笑：“邵攸，你瞧瞧他这吝啬鬼的样子！”不及言罢，余光一转，却正撞上山道边一双晕了水光潋滟的眸。

　　景麟怔住，手下一紧，骏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差点把挨得极近的远鎏撞了个趔趄。不等远鎏开口抱怨，景麟几步勒停了马，一跃而下：“姑娘！”

　　方才还立在路旁的女孩儿此刻正昏在景麟怀里，一张尖削脸儿惨白惨白的。方才像晕着光的眸子合着，惹得景麟心头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阵战栗。

　　“殿下。”

　　“皇兄？”

　　邵攸与远鎏对视一眼，远鎏上前一步，从景麟手里把姑娘接了过来：“皇兄，这下可真是有姑娘为你倾倒了。”

　　他先还是笑的，见景麟好似愣住了，心里倒泛起了嘀咕。说起来方才那一刹他也没瞧清楚，难不成是太子的马把这姑娘撞了？或是见这姑娘好看些，把堂堂的太子殿下也给惊着了？

　　“皇兄若是在意，就把这姑娘带回府去，请府里宋大夫给看一看吧。”这念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远鎏把那姑娘小心翼翼交在一只手臂上，这才扭头去看景麟。这宋大夫是宫里出来配给太子府的太医，手下一向稳妥，是景麟最信任的大夫。看个昏迷的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景麟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远远随在身后的侍卫早有打马上前的，景麟身边的小厮机灵地叫了辆马车来，此刻正单膝跪在一边听命。景麟亲手把这姑娘扶了过去，本是这便想走，回头想了想又不妥，嘱咐道：“你们好生照料着，告诉华氏，就说是我说的，请府里宋大夫来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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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那姑娘看样子是北疆流民，太医看过，说是亏损甚重，想来颠沛流离了不少时日，可怜得很。”景麟从揽芳华的院子里退出来时，邵攸早等在外面了，“确是听说墨山国那边山贼闹得凶，豫章郡守奉命剿过的。”

　　景麟看了他一眼，邵攸顿了顿，抬眼向着北边一瞟，“那群老家伙哪个府里没几个墨山歌姬，殿下也是见过的。这姑娘长得倒有几分像那边的人，许是逃奴？待她醒了，殿下不妨问问。”

　　景麟想起那姑娘的样子，憔悴得风一吹就散了似的，偏生眼角眉梢染着些酡红，像是末春的最后一抹桃花，一朵艳极的颜色。他不是没见过美貌女子的愣头青，府中藏着的也都是各色的佳丽。可这姑娘，同她们仿佛都有些不同……

　　这样娇怯的一段风流，合该在人手心里捧着，如今却苍白单薄地落在尘埃里，仿佛被随处弃置的残卷，谁都能欺凌了去。

　　邵攸不知景麟这一瞬脑子里已转过多少念头，见他半天怔愣，想来景麟对这般小事不甚在意，也便收了声不提。只不过这样的安静并没能持续多久，远远地便听见远鎏的声音自前厅里过来了。

　　“皇兄，”远鎏漫散惯了，并没把这当回大事，倒是惦着扫了赏红叶的兴致，念叨了好几日。随着他的声音传进来，那几篓子螃蟹又送进了太子府的后厨，“人也叫你带回来了，想怎样还不是你一句话？我把青蟹都拎到你府里了，摆个小宴把人收了，不是正好。”这么说着，远鎏已是向揽芳华探头探脑地张望，瞧有没有那姑娘的影子。

　　“你当都像你那样，”景麟听罢也不气，摇摇头走出来，只笑得促狭，“见一个收一个，你那府里光是唱曲的小姑娘就有几个？前阵子宠着晁氏，这又收了一个简氏。也亏你想得出来，全娶成侧妃，当真怕凌王爷不气出病来？亏得父皇也惯着你乱来。照我看，你早晚后院起火，叫你忙个焦头烂额。”

　　远鎏倒也不生气，冲景麟邵攸挤了挤眼睛：“谁叫本世子风流倜傥，那些个姑娘哭着喊着要嫁，我又心善，还不是只好一个一个地抬进来。不过，”远鎏向着太子良娣住的院子抬了抬下巴，“要说后院的事，臣弟比不得皇兄专宠，臣弟可也就认了。皇兄那位良娣，身子可是有三个月了吧？”

　　说到皇后做主娶进来的良娣华氏，景麟也不禁带了一点笑意，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太尉的孙女，不像一般的闺秀柔顺，倒是多了几分爽直意气。因了这一点与旁人的不同，他也不是不喜欢的，令她在府中立着，暂管着太子府的事务。虽说不上贴心贴肺，也挂心得很。华氏在他面前也不掩饰女孩儿家的小脾气，偶尔耍个小性儿，景麟也就任着，还觉得颇有几分趣味。

　　思及此处，景麟起了点兴致，伸手拍拍远鎏的肩，“既如此，不如你我三人就在她那儿开场螃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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