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行

　　2017，韶华转瞬20载，我还未找到回家的路。

　　推开院门，果不出所料。
　　壁虎的藤蔓密密匝匝地爬满了院墙，稀零初绽的嫩叶耷着微微泛红的脑袋频频张望着隔壁满园桃红的生机。沿墙栽种的几株山茶本应正是花繁叶茂的时节，但因长期无人料理，地干土瘠，想也是没有多大风光的。正中的香樟倒换了新装，嫩黄的叶子层层堆叠，在房子的阴影下也还透着点活力，可看到那圈着树冠铺在地上的厚实落叶，生机活力什么的恐怕也都成了浮华。
　　曲终人散，人走院荒，也不过如此。
　　那一年，不顾一切的逃离，背影稀薄却从未想过回头，可是过了这经年，谁又能笃定逃得了光阴的宿命。命运捉弄，终究还是在韶华２０载披着满身的灰尘蹒跚而归。
　　推开厚实的门，有灰簌簌地落下来，迷了眼，泪眼朦胧间，屋中的陈设一如走时的模样。恍惚间觉得一家人还欢聚于此，嬉笑娱耍，温馨至极。可是垂首，指尖厚厚的灰尘敲碎荒诞的梦，已逝的韶华，徒留下这些回忆的灰烬，叫人连自欺欺人都成了妄想。
　　放下行李，上了阁楼，凝视着照片中笑得慈祥的人，突然觉得眼睛又疼了。您看，我才刚回来，您就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您女儿本就近视的厉害，您还净折腾。用手揉了两下，疼倒缓解了，可却弄得眼前雾蒙蒙的，索性摘了眼镜丢在一旁，眯了眼描绘着他的眉眼打趣。您是多久没有洗脸啦，瞧这脸脏的。有水滴在镜面上，匆忙拭净，强扯了嘴角，这到底是落了多少灰进去啊，疼死了。

　　当年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回来了自然也是没有声张。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在漫漫时光里有多少感情能经得住考验，已经不敢以身试险。
　　从衣柜里翻出一件衣服，是当年特别喜欢的一件。走时还是崭新，回来再拿起时，却已被时光侵蚀的毫无色彩。叹息一声，只能当了抹布。被时光遗忘，下场不过如此。
　　正拿了大剪子与墙上的壁虎藤蔓奋战，那锈迹斑斑的铁门竟难得的实现了它的价值——被推开了。在那香樟斑驳的树影中，往昔遥迢的流年在光晕下摇摇欲坠。多年刻在脑中都难以剥落的影子却在此刻有些模糊不清。他如墨的面容似泼墨山水般淡淡晕开，在午后的微风里只留下惊诧后的淡定。
　　“回来啦。”
　　“嗯。”
　　一问一答，再无他话。纵使是曾经恨不得融为一体的人，横亘了查无音信的光阴，恐怕也成了毫无温度的陌路人。
　　他依旧呆呆地站在门边，怔怔的望着，目光中有些情愫似乎正在慢慢复苏，但到底是什么，则无暇去顾及。香樟树上有些陈叶终于捱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刻，悠悠荡荡的返乡，不大一会儿，地上又铺了薄薄一层。
　　过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鬼迷了心窍，再不清明，难不成还要当回忆的傀儡？
　　有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脾，身子在一瞬间绷紧。这味道一如回忆中令人怀念。温热干燥的手掌下一秒紧紧覆在握着剪刀的手背上，整条手臂如电流蹿过，顿时麻痹。
　　“我来吧。”
　　无语苦笑，那手指根根纤长，指甲饱满圆润，缝里没有一丝纤尘，哪里是我们这种长期干粗活的手。其实，几年前，一场高考就定了我们的终身，是骡子是马在清楚不过。
　　“别，还是我来吧。”
　　他略微皱眉，倒依旧未曾影响卓然的清雅，“怎的这般生疏？”
　　手中的动作一顿，伪善的面具有土崩瓦解的趋势。“你想多了，客人怎该做这样的粗活。”
　　“客人？”他的脸色有些发黑，“这里不是家吗？”
　　“这里是家吗？”
　　他一愣，久久无言。半晌，他的手盖在我的眼睑上，手下一片干燥，终是无奈叹息，“回来就好。”

　　搁下电话，眼中是一片灰败之色，强扯了嘴角，给面前的人重新斟了一杯酒。您看，您的老婆儿子都不回来看您了，您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呢。
　　烛光摇曳，他依旧笑得开心。
　　第二日，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走亲访友，那些被遗忘在光阴里的人重新鲜活在记忆里。
　　有些人有些情不论时光多么荏苒，依旧是剪不断的。
　　到了他家门前却有些踟蹰了，犹豫半天终一咬牙。握了礼物上前，脚跟刚站稳，他却自里打开了门，一副俨然要出门的样子。一时两人颇有些尴尬。
　　“我来看看伯母。”
　　“哦。妈在厨房，我帮你叫她。”
　　老一辈碰到小的，难免会唏嘘不已，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支离破碎，家不像家的。好不容易安抚了伯母连自己都觉得聚散离合是人情世故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拿了外套，扯了我的手就往外走，“我送你。”
　　掌心的温度温暖的让人沉溺，温暖的不切实际。微微挣脱，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疏离，“一堵墙的距离，不用。”
　　他似乎一点也不恼，那只手插进裤袋，声音和着晚风飘飘袅袅的传过来，“那你告诉我，你心里那堵墙的距离有多远。”
　　我无法回答，或者准确来说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不顾一切抛下所有背井离乡独自躲起来，有些在当时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一旦披上历史的沉淀，便让人哑口无言手足无措。
　　历史，何其沉重的包袱。
　　耳畔有风呼啸而过，眼睛被刮得生疼生疼的，大有泪水蔓延的趋势。看吧，这就是胆小鬼的行径，不敢直视面对，只一谓的躲避。
　　而我，除了躲避，还有什么资格去妄想其他的呢。
　　他从后面追来，带起一阵暖风，一把将我摁在怀里，两人擂鼓般的心跳清晰在耳。
　　一瞬间，泪如雨下。
　　仿佛逝去的经年没有逝去，仿佛曾经发生的一切没有发生，仿佛我与他这些年的雪藏没有雪藏。
　　这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找到了家。

　　三年前，那位毫无预兆地躲到某个地方安然享乐去了。毫无预兆的我高考失利。那时，他作为保送生提前进京体验高校生活，每日奔波，也无暇顾及这穷乡僻壤的是是非非。那时，理想与精神的双重打击，让我整日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也无暇顾及那许许多多的是是非非。只是没到想到的是，这无暇无暇着，便变成了淡漠。
　　家中的顶梁柱没了，就好比一辆前行的马车没了马。纵使是千般的挽留，万般的想方设法，尘埃落定又怎会因一粒漂浮的尘埃而破了局。
　　两年后，母亲重组了家庭，哥哥凭着发达的交通在中国内陆到处溜达，意识还未过渡，原本一个和睦的家庭已土崩瓦解。
　　前途成了末路，他成了我无法触及的平行线，前一秒的家成了坟冢，何地才是我心灵的归属？
　　人生就像坐过山车，一段精神世界巅峰的享乐，之后定是跌入谷底的心理考验。扛过去的人继续在现实里猖狂，抗不过去的人只能如死水注塘，沉了一切。
　　往事如烟，往事如烟，过去的不想也罢。尘封的记忆净成土，可岁月的年轮依旧在不断向前，人是有思维有意识的高级生物，眼光自然也是向前的。
　　给那位的面前重新斟了一杯酒，笑吟吟的脸庞永远定格，岁月再也奈何不得。就着瓶口猛灌了一口，正宗的二锅头，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对不住您，又要让您独守空房了。这个家女儿实在无能无力，但以后，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一定！又就着瓶口猛灌了一口，眼泪刷刷直往下落，沉沉的全积在心里。
　　第一次，那么毫无遮掩的畅快淋漓的放声大哭。
　　手中的锁锈迹斑斑，像垂暮的老人，让人害怕这么一折腾便驾鹤西去。但历史赋予它的职责，哪怕最后肝肠寸断，也要物尽其用。三年前，这把锁锁住了过去，今日，又不知它会锁住什么，我没有勇气去深究。
　　没了家，至少逃避还可以当我的保护色。
　　墙上的壁虎已经清理干净，露出鲜艳的红窑砖的颜色。部分的藤蔓被牵引着爬上一旁的竹架，伶仃微微红的嫩叶此时如雨后春笋般青翠欲滴，皆跃跃欲试要爬过墙去。沿墙栽种的几株山茶也正是竞相开放的时候，大朵大朵的点亮了整个院子。正中的香樟仿若脱胎换骨了一般，翠绿的叶子在风中吟哦呢喃，蓬蓬勃勃独揽了春光。
　　但，这又怎样呢？没有人气的地方，风光再好，也宛若寒冬。心寂寥了，风光怎能不萧索。
　　转身，毫无留恋的离去，一如三年前的模样，前方是何处，已经无所谓了。

　　2015年，我终于鼓起勇气独自返乡寻找回家的路，但最终还是原路返回，因为我发现，原来幸福也是那么沉重。
　　能够心安理得享受他的人必定有令人惊羡的资本，而我一无所有连觊觎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生活重新充斥在混沌里。上班、下班，千篇一律。只要不溺死在这死水里，天塌地陷又与我何干。
　　再次见到他恍如隔梦，以为自己精神出现了异常，那些不能肖想的东西怎么敢妄想！浑噩地摇摇头，脚步虚浮的继续前行。
　　手腕一痛，意识有慢慢回笼的迹象。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逃。”
　　如墨的少年难得的偏执，如画的眉眼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回家的路一直在那儿，你为什么不能一鼓作气的走下去？”
　　薄荷的清香依旧沁人心脾，我想起少时两家人总喜欢在夕阳落山后搬一方矮凳坐于天井，那时霞光漫漫，虫鸣戚戚，风声细细，那一亩心台的恬静成为时光碎影里抹不掉的记忆。多年后，家散的散，人分的分，那些回不去的美好终成了我们人生行囊里的珍品。
　　“所以，这次我来带你回家。”
　　他的眸光明亮，有着让人拒绝不了的笃定。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在时光缝隙里挣扎的生物成了巨大的背景，海枯石烂，斗转星移，这些本就不在意的事物现在更成了摆设，有什么能比得了他现在的眸光。让人迷恋而奢望。
　　生活的麻木在于精神的麻木，精神世界丰富了，生活自然怡然自得。一直以来，我始终沉溺在自己的精神里，那位走了，家散了，人自然也颓废了。只是始终没有想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有那么一位在翘首以盼我回家，而我却次次半途而归，与幸福失之交臂。
　　幸而，他还在那里，家还在那里，寻家亦为寻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