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同人-兰花抄

　　淳化三年秋，大明湖畔起了一座新墳，墳塚旁常有新鮮花束，幾日一換。偶爾還有美酒，使得人跡罕至的大明湖常有醉人酒香。
　　進入梅雨季節以後，大明湖時常飄著綿延的細雨，那人時而坐於廊下，時而仰天凝視，手中始終不放的，是一壺上好的女兒紅，雨水慢慢將他的白衣沾溼，他卻好似沒有察覺般的，往湖邊的新墳走去，他清冷的眼裡，彷彿帶著化不開的愁緒，然後駐足，停在了墳前。
　　一動不再動了。
　　墳塚上鮮紅的字跡依然清晰，蘇蓉蓉之墓。
　　他伸手想摸，沒有得逞，反而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這一場雨幕裡。
　　他該爬起來，他該始終保持著讓人羨煞的英俊風姿，但他沒有，他只是任由自己坐在墳前，然後，好像這一段日子以來的種種，倒像是一場夢，不那麼真實，醒來的時候，那個鵝黃的單薄身影仍然還存在著，他便伸手想抓，那人明明在他眼前，卻撲了空，他怔了怔，才驚覺自己發了夢。
　　在那一場大雨裡，楚留香醉了，倘若有人恰好經過，倘若有人指著這白衣人說，看，那是名動武林的楚香帥的話，興許也並未有人會相信。
　　那抱著酒壺，鬍子拉碴的醉漢，會是風流倜儻的楚留香。
　　但一切，也並不那麼重要了。
　　雨水模糊了視線，楚留香只隱約瞧得見墳塚的字跡，他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想努力記起一些事情，一些與蘇蓉蓉有關的事，可不管如何回想，都再想不起，他只覺得遺忘了些什麼，然後抬頭，恰好看到他最好的朋友，那個整日喚他老臭蟲的胡鐵花，朝他奔來了。
　　彷彿看到了希望，抓住了胡鐵花的手。
　　“你可曾見到她？”
　　來人狐疑，“見到誰？”
　　楚留香就指著墳塚，蘇蓉蓉，他說。
　　“蘇蓉蓉是誰？”
　　他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好似這只是一場駭人的夢。
　　“蘇蓉蓉是和我們一起生活在船上的，女孩子。”
　　他是這樣解釋的，但胡鐵花卻有些糊塗了。
　　“老臭蟲，你當真是醉過了頭，發了夢啦，與我們在船上生活的女孩子，可從沒有過一個蘇蓉蓉吶。”
　　這一回，彷彿是晴天霹靂。楚留香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
　　“你說什麼？！”
　　“船上的女孩子，不是只有紅袖和甜兒嗎？蘇蓉蓉，難不成是你新結識的女孩子？”
　　這回，楚留香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胡鐵花告訴他說，從沒有過一個喚作蘇蓉蓉，喜歡著鵝黃衣裳的女孩子。
　　而後，他沒有辯解，只默默不語，再後來，他病了幾回，他想起每每自己病著，那醫術高明的女孩子，就會整夜守在榻前。
　　再醒來，榻前除了胡鐵花，還有紅袖，他便問起，大抵仍然沒有死心，那位是從大明湖來的姑娘，她醫術了得，善於奇門陣法，又懂得易容術。紅袖，你一定認得她。
　　這世間，恐怕還沒有李紅袖不知道的人和事。
　　而李紅袖搖頭，復又點頭，我知道，是蘭花先生。
　　“蘭花先生？”
　　這回，倒換作楚留香不知所云了。
　　此人，我竟從未聽過，他驚道，就連身邊的李紅袖和胡鐵花，慢慢的，也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神情凝視他了。
　　屋外雨聲漸起，一場雨，又下起來了。
　　而屋內的他，只覺得心中思緒如驚濤駭浪般洶湧澎湃，那扎心的鈍痛，失去意識以前，竟是那般難以忘懷。
　　彷彿置身夢中。

　　來來回回，總是在不停的發夢，醒時，是被一道溫柔熟悉的女聲驚醒的，他才總算徹底清醒過來。
　　那是一個著鵝黃衣裳的女孩子，和夢裡的模樣十分相似的，身形單薄的女孩子。
　　大哥，你醒啦。甜兒燉了滋補的藥膳，就等你醒來呢。
　　那聲音說，一邊說話，一邊用細長的指尖撫摸起他的臉，那人臉頰微紅，顯出些許病態來，女孩子就趴在他床邊，盈盈的眼波正打量著他。
　　他覺得女孩子的手指有些燙，竟是比他的溫度還要高一些，便緊張兮兮地坐起身來，一把握住了她亂動的手指。
　　帶著失而復得的那般心境，喚了她的名字。
　　蓉兒。
　　他說。
　　女孩子微微一怔，對他一反往常的態度有些疑惑不解，卻並不說破，任由他將自己一雙手緊緊握住，貼於胸前，甚至能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
　　“大哥？”
　　不等她說完，輕輕一拉，榻前的女孩子便毫無防備地被他拉到身前，貼在了他的胸口。
　　“方才，我發了惡夢，如今醒來，竟有些分不清現實夢境了。”
　　女孩子也不推卻，由他抱著，臉上帶著輕淺笑意，發問說，我反而有些好奇，不知究竟是什麼樣的惡夢，能把處變不驚的楚留香嚇成這樣。
　　彷彿玩笑一般的軟語，卻又不著痕跡地將他誇了一番，他聽來受用，臉上驚訝之色漸緩，只是抱著蘇蓉蓉的手卻不肯鬆開。
　　他向來眼尖，無意中撇見她袖中若隱若現的一抹殷紅，心中一緊，就要去掀她的袖子，被她輕輕摁住。
　　大哥，她嗔怪。
　　然後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波光淋漓的眼睛的主人，是他的心肝寶貝。
　　“怎麼受的傷，是誰傷了你？”
　　他分明已將聲音壓到最低，用盡量平緩的語調發問，仍是看上去一派的急切，與憤怒。
　　那份毫不掩藏的擔心，看在眼裡，覺得感動，鼻尖發酸，差點就掉了眼淚。
　　對於他的問題，蘇蓉蓉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除了手臂，可還有別處受了傷？”
　　她沈默不談，楚留香只瞧一眼，便曉得她定是有意隱瞞。有些氣惱，又捨不得責備她，便在心裡責備起了自己，若非他疏忽，蘇蓉蓉斷然不會輕易受傷。
　　他眼裡流露的一瞬自責，早被她看在了眼裡，便將手覆於他生了繭子的手上，輕輕地摩挲，眼波流轉，她笑中帶一抹羞怯，那是女兒家的柔情。
　　“大哥，你不必自責。那日的事，也是沒有辦法。”
　　他便去回想那日，他想起整件事結束的時候，他用染了蘇蓉蓉鮮血的長劍斬下了丁鐵干的頭顱，那人曾是他的師兄，卻利用他的不忍，傷了本該在一旁觀戰卻突然跳出來替他挨刀的蘇蓉蓉，鮮血頃刻染紅了藍白相間的衣袍，他看蘇蓉蓉跌在地上，看她爬不起來的模樣，總覺得不是真的，遲疑著低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面。
　　他才想起面前面頰微紅的女孩子，明明受了極重的傷，那日抱著她的時候，只覺得她身下一片汝濕，那是她的鮮血，那麼刺目，那麼讓他無法接受。
　　也許是在那一刻，他才忽然懂得了一些事，一些道理，一些人情。
　　幸而她並沒有因此死去，倘若她死去了，楚留香大約便再也不是楚留香了。
　　所以他殺死了丁鐵干，那人後來奪過受傷的她，以人質作為要脅，若丁鐵干不走最後的一步，不以蘇蓉蓉為要脅，楚留香興許會顧念舊情，會留他性命，但他卻得寸進尺，毫無悔意，甚至不去體恤，憐惜一個受傷極重的女孩子。
　　所以他出劍了結了丁鐵干，他勝得並不容易，該說十分凶險，結束的時候，他倒在地上，覺得必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顧。
　　再後來，他便發了許久的夢。
　　“整整十日你都未醒，我以為你就要隨著師兄去了。”
　　她明明語氣淡淡，字裡行間，卻滿是化不開的愁緒和擔憂。
　　楚留香顯得異常沈默，後來笑了，然後釋然地輕輕搖頭。
　　“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所幸那只是夢，所幸不是真的。”
　　“什麼樣的夢？”
　　“很奇怪的夢。”
　　“有多奇怪？”
　　他頓了頓，沒有細說，只道自己口渴，以此轉移話題，卻瞧見榻前的蘇蓉蓉起身，要給他端茶，那人腳下卻是軟的，還沒行兩步，就險些摔了。
　　被他穩穩接住，扯進了懷裡。
　　他不知她背上有傷，撞上自己的時候，只感覺到蘇蓉蓉身子一顫，面上的紅暈已經退去，臉色帶著些微病態的蒼白。
　　果然，受傷的地方不止一處。
　　他心驚肉跳，扳過她的身子，讓她對著自己，他想瞧她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從不騙他。
　　“傷了背？”
　　“沒，沒有。”
　　她顯然因著被猜中了實情而表露出心慌，面上卻仍然一派的鎮定，看不出變化來，只那盈盈眸光，變得躲閃起來。
　　她不願看他，便要躲開讓她不自在的眸光，他反而固執起來，帶著一絲執抝，拉她的手，動作極快，她躲不過，硬生生被他扯住，掙扎一下，就放棄了抵抗。
　　她曉得，無論她怎麼刻意去躲，終究躲不過他。
　　他在哪裡，她便在哪裡。
　　唉。
　　只剩下低聲的嘆息，幾分無奈，幾分悲傷。
　　“蓉兒，為何嘆氣？”
　　起初，她還執意不答，他就耐心陪在一旁，那軟榻旁除了她，便沒有別人能這般自然又輕而易舉地長久伴他。
　　“沒什麼，只不過有些感慨罷了。”
　　“何來感慨？”
　　“大哥，我終究躲不過你。”
　　他怔住，以為她還在為著方才躲不過他而介懷，便莞了笑，伸手在她好看的鼻尖輕輕刮蹭，動作親密，宛如陷入熱戀的情侶佳偶，她一怔，本能地想躲，轉身欲走，又被他迅速的動作拉了回來，他笑容裡帶著許多得意，那是一個男人最美好的時刻，蘇蓉蓉被他擁在懷中時，覺得自己彷彿墜入了夢中，這樣的美夢，怕是不能長久的。
　　她嚇得心驚肉跳，努力掙扎，他覺得奇怪，從身後輕輕扣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身，不說話，由她在自己懷裡亂動，慢慢的，蘇蓉蓉興許累了，動作漸漸沒了力氣，再後來，反而一動不再動了，卻流了淚，眼淚落在他生了繭子的手背，燙帖了心。
　　楚留香只得下意識將她扣得更緊，唯恐她下一刻就如夢中那樣消失，經過許久，才發現她已止了哭泣。
　　她只覺得一切不是真的，只怕驚醒這難能可貴的夢境，才那般掙扎抵抗，看在他眼裡，只當是她並不情願。
　　“蓉兒，你若不願，大哥絕不會強人所難。”
　　他說，說話的時候，臉上那陣得意，早沒了蹤影。
　　蘇蓉蓉沒有回答，沈默的分分秒秒，他才體會出何為心驚，何為膽顫，他想蘇蓉蓉大抵不是那麼情願，那麼他會放她離開，只要她開口，他都會盡可能的去滿足。
　　“大哥，這是夢嗎？我在發夢嗎？”
　　懷中的女孩子輕輕地詢問，他就用溫柔的聲音回答，不，蓉兒並未發夢，這是真的。
　　蘇蓉蓉停頓了一下，像在努力的思考，然後轉過身面對他，眨了眨眼睛。
　　“大哥，你掐我一下。”
　　楚留香便掐她一下，掐得很輕，不疼，是捨不得弄疼了她，又笑嘻嘻地掐了一下自己。
　　“好疼！”
　　他說，齜牙咧嘴的樣子，看上去幾分滑稽，他便去握蘇蓉蓉的手，那人的手很冷，沒什麼溫度，他就把蘇蓉蓉的手揉進懷裡揣著，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這不是夢。”他說。
　　然後又去取身側的木盒，把盒子裡的房契送到蘇蓉蓉的手邊說，我在姑蘇購置了房產，你若喜歡，什麼時候，便同我前去住些日子，我交友雖不廣闊，願意喝我喜酒的人，也還是有的。
　　她聽他說完，眉頭反而深鎖，好像不是真的，就連在夢裡，她也從不曾如此癡心妄想過，她只盼時時刻刻伴他身邊，十年百年，能一直這樣下去便好，卻真真是從不奢望，能與他結為夫妻。
　　撲通，撲通，心跳得很快，她把頭埋得很低，不敢看他，心中忐忑，便以兩手相互搓揉，臉色都是蒼白的，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她就算再如何魯鈍，也聽得出楚留香的言下之意，而她不僅不魯鈍，反而足智多謀，心思縝密，十分聰明，就連向來以機敏著稱的楚留香，也對蘇蓉蓉的才智讚賞不已的。
　　如今，她自然十分明白。
　　人有的時候，突然間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事物時，總會顯得不知所措，蘇蓉蓉就是如此。
　　但這種狀態只持續了短暫的一刻，楚留香便聽到了她的那個字。
　　“好。”她回答說。
　　楚留香從未覺得有哪個字，像這個字這般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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