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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在氤氲的热气中，一秋白皙的脸在茶几的对面显得有些缥缈，汪齐却只觉得自遇刺以来一直悬而未定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芷兰恭敬的举壶，正准备为一秋斟一杯茶，一秋却摆了摆手，笑道：“今日汪廷尉乃贵客，自然是以廷尉为尊。”
芷兰应了，复又恭敬地为两人斟茶。
一秋开口道：“廷尉以血书上疏的事情南康已经知晓了，可惜的是舅舅执意要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汪齐略微垂了眸子，而后自嘲道：“汪某没有以死相谏，想必令翁主失望了。”
“不，我向来认为，这为奸作恶之人交给天来惩罚不如让人自己来惩戒，廷尉爱惜官位和性命乃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自嘲的？”一秋道。
“况且，如今宋相及其同党的证据除了舅舅那里也就只有廷尉手中才有了，此次未能扳倒宋相，不代表下一次不行。须知，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帝王。”一秋意味深长道。
汪齐有些诧异地望过来，随后点了点头，但他仍颓废地道：“我拥着一腔热血自信阳府千里迢迢来到旬阳城，本以为凭借自身的才能能在此有一席之地，哪里能料得到这荣华富贵的圈子是那么好走的呢？”
汪齐颇为愤懑的一口喝下了杯中的茶水，顿了顿，才低声慢慢地说：“今天俞大郎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说，我这么一个自封地而来的泥腿子能做到卿相之位本就是祖坟烧了高香，有贵人相助，如今却还痴心妄想着扳倒百年世家，真是有人撑腰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痴人说梦。”
汪齐语气低沉，声音里夹杂着一些痛苦，但一秋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汪齐。汪齐又道：“我这些日子也有跟赵师学史，越学就越痛苦，这史书的字里行间，甚至史书上没有透露的那些，都无一例外的表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世家的不可逾越性，世家对于一个王朝的不可替代性。”
“我是什么？不过区区一黔首罢了，要杀要剐还不是卿相的一句话？”
“我还记得，我搜集证据的时候，偶遇了一对老夫妻，他们是在夜市摆摊的，年过半百也仅有一个女儿，女儿生得如花似玉，”汪齐顿了顿，以手掩面，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声道，嗓音里带着些嘶哑：“却被卫家的郎君生生地硬聘回府，最后不过一个月就将她的尸首还了回去……女郎遍体鳞伤，竟是被卫家郎君在床笫间硬生生折磨死的……”
一秋还是静默着，汪齐以袖掩面拭泪，复又道：“老翁夫妇上门去闹，却被夺取了夜市摆摊的资格，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做了乞丐…碰见我时，两人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跪在地上恳求我为他们的独女做主，我一口应下……前两日派黄门去看，却发现暗巷里的两位老人已经活生生饿死了。”
“不提这一家人的遭遇，即便是旬阳城附近的庄子，又有几十户甚至上百户的农家被世家大族强逼着卖了世代为生的田地，而宋家却在上面盖了一座新的庄子，每年派了人去收租。”
汪齐愤声道。
“寒门子弟要出头真是太难了，以前没有接触到史书杂文，没有掌控到这旬阳城里偌大的权利，我还可以自己在乡野间断断案子，智斗一番当地的世家大族，自得其乐。”
“然而如今身为一朝廷尉，我掌管着一国的邢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家大族们践踏司法，枉顾国法，不管那些贫民子弟的死活，我的心，痛哇！”
汪齐痛心疾首地说着，越说越激动，甚至到最后已经忍不住以额扣地，整个人蹲身哭了起来，声音嘶哑，哭声低沉沉重。
汪齐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消，一秋才道：“请廷尉听南康一言。”
汪齐慢慢的起身，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南康，面色沉重。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扳倒宋相及其党羽的事情，廷尉莫急，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容易结束的。廷尉要做的，就是保管好搜集来的罪证，切莫让他人窃取了去。”一秋信誓旦旦道。
“这第二件事，也是我今日来此的目的。”一秋有些费力的站起身，她轻抚了一下宽袖，朗声道：“廷尉既然有在学史书，自然也读过《孟子》。那么我今日要说的，就是那句‘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所谓世家大族，诗书礼仪传承百年，重门阀，人人都感觉自己要比农工商高人一等，然而本朝建立不过一百二十余年，四代以前那些开国功臣有多少是跟着太祖打天下时的泥腿子？”一秋缓声道，汪齐却被一秋大胆狂妄的言论震住了，他有些呆的张着嘴，无意识的看着一秋。
“自古有多少贤良的卿相是出身世家大族？反倒是出身非世家之人的政见更为卓越，更受帝王赏识，也更能够流传千古。”一秋向前走了两步，继续道。
“如今这一次机会就摆在廷尉的眼前，廷尉有我和母亲支持，舅舅也颇为赏识廷尉，又有何惧那些沆瀣一气已成百足之僵的世家？”一秋逼问道。
“还是说，出身寒门的汪廷尉是舍不得世家允诺的那些富贵荣华，甘愿抛弃一颗肃清朝政、明察秋毫还民青天的良心？”一秋抛下一颗重弹。
八月十五，宫中设了中秋节宴，皇帝如往常一般邀了皇亲国戚、侯爵之后和朝中的三公九卿入宫赴宴。
一秋身着一身玄衣宽袍的翁主服，在芷兰的搀扶下跨凳子上了一辆布置的颇为舒适的马车。马车内部极大，铺垫了厚厚的虎皮毛毡，中间放置了一张小小的檀木茶几，一旁跪坐着一身正装的升平，她弯腰扶过一秋，仔细小心的让一秋坐下，又在一秋腰后垫了小枕，甚至拿了一张毛毯铺在了一秋的膝上。
一秋不由得笑道：“母亲，七月刚过，怎的就要如此了？”
“你身体弱，一场风寒就能让你卧床两月有余，如今天气转凉，自然要注意保暖。”升平振振有词，一秋无法，只好任由她这么做了。
马车慢慢行至宫殿，因着升平的身份，直接入了内宫。
中秋节宴的皇宫，布置的颇为喜气，一秋和升平先到了宣太后的宫殿。宣太后年事已高，记忆已然不大好，升平和一秋费了很大劲才像哄小孩一样的让她穿戴了太后的服饰，接着升平和一秋便搀扶着宣太后慢吞吞地昭阳殿走去，而公子弗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了一秋的右侧。
等到她们一行人到的时候，其他人早已经到了，众人相见自然是一番寒暄。
昭阳殿处处挂着红灯笼，整个宫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宫中女婢和黄门们也是穿戴的喜气洋洋，皇家歌姬舞姬在后殿准备着一会儿的歌舞表演。升平扶着宣太后在左首上座了，自己才坐在了宣太后下首第一位，其次是信阳公主，第三位则是一秋，她看向对面，正好见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脸浅笑的公子林。
一秋愣了愣，看了一眼夹在公子秦和公子林中间的公子弗，不由得为这个最小的表弟流了一把同情泪：夹在两虎之间，的确不好受啊！
宴会开始，自然又是皇帝举杯同庆，众人纷纷附和，一秋也象征性地聚了聚杯中的热茶，而后小酌一口。
随后开始的便是宫伎的表演，一秋颇有滋味的看着堂前舞着水袖的舞姬，耳边传来钟鼓之声，自进宫以来就紧绷的脑中的弦也不禁放松了些许。但她还是不忘紧紧盯着对面的公子林，却见他目光缥缈的看着堂前的歌舞，有些无聊的转着手中的酒樽。公子林眼角余光瞥到一秋正盯着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他精致的脸映衬着红色灯笼里的红光，眸光发亮，嘴角噙着一抹笑，莫名的就显得妖气十足。
一秋心里记挂着今天节宴会发生的事情，想着今天过后就可以扳倒宋相一行人，不由得紧张的手心出汗，心里不停地祈祷着今天的计划一切照常进行，也就是这时，一秋看见对面的公子林对着一秋笑了一下，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举着手中的酒，对着上方的皇帝道：
“父皇，祖母，儿臣今日准备了一支特别的舞蹈。”
皇帝颇有些疑惑，但还是应允了，问道：“是怎么样的一支特别的舞蹈？”
“这支舞，由儿臣领舞。”公子林仰头，朗声道。
一秋的心猛然一颤，一股不好的直觉自心底升起，她猛然看向一身黑袍的公子林，却见他站在堂前，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酒樽，径直地离开了大堂，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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