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梦成枕

　　此时，留歌体会到了林远寺的感受。从生离死别再重逢。

　　唯独这次不同。因为这次他缺的那块骨，是她。

　　她在，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世他姓刘，名寄奴，是女儿身。

　　家中为寄奴请了教书先生，谁知寄奴对那些并不敢兴趣，倒是对相骨这一套喜爱的不得了。于是家人决定送他去林远寺，跟着师傅们学习相骨之术。

　　刘寄奴是留歌的唯一一个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她承认的弟子。

　　她把在她这里学习术士之人称学生。

　　寺中学生有时会觉得留歌有些奇怪。比如:平日里话很少的留歌对刘寄奴滔滔不绝。平日里待人看起来冷冰冰的留歌，居然会对着刘寄奴不停地笑。

　　那年，丰元十二年，留歌已是梅年，而转世的林远寺正值黄口之际。

　　数月以来，寺内对留歌和刘寄奴两人众口铄词。一日留歌问寄奴，“若是为师带你走，你可愿走？”

　　刘寄奴看着留歌，她没有回答，只是问留歌，“师傅，你为何对我这般好？他们说师傅你喜欢我，我也觉得师傅喜欢寄奴，我喜欢和师傅待在一起，可是师傅，能不能不要对寄奴好了？”

　　她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寄奴害怕。”
　　她又问，“寄奴在害怕什么？”
　　他说，“因为师傅继续对我好，那他们就不会喜欢师傅了。我不喜欢师傅被人指点。”

　　留歌愣住了，林远寺不同于别人，林远寺是留歌心上朱砂心头痣。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所做的都是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

　　这样的林远寺她怎么舍得不喜欢。

　　“下次他们再说你，你就说，相骨者喜好骨，为师喜你，是喜你的骨。”

　　“那我喜欢师傅，也是喜的师傅美人骨，是吗？”

　　你可知，这骨本就是你的。你怎会不喜。
　　“是。”

　　凭着这个借口，寺中学生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有一两个好事之徒私下议论。被人听去免不了被说教一番。

　　炎夏正盛，寄奴受不了困乏，趴着桌上睡着了。留歌进来的时候，只见那孩子的口水流了出来，留歌笑了笑，走近寄奴身边，想着抱她去床上休息，结果看她睡的头上生出汗来。

　　留歌想起后山有一冰窖，把寄奴抱到床上她就往后山赶去。回来时背着一筐的冰块，放在了寄奴屋中。她总是想着能为他做点什么，再做点什么。

　　她不怕他人指点，无谓人言。她只盼着这一世能守着林远寺。哪怕转世回来的他不记得自己。

　　她摸着这人的眉眼，低头想了一会儿，回到桌边，做了一幅画。画上之人是林远寺。她画的出他，可她画不出他的美人骨。画得出眉眼，画不得情绵。

　　顶着“喜骨”的借口，留歌对寄奴更是好上加好。除了教她相骨，还教她易容算命这些不教他人的本事。

　　一日，寄奴抓着比她高半头的男孩进到留歌房中。
　　进去后，寄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孩子道，“师傅，就是他，总是在背后说这说那，辱坏您的名声！”

　　正在看书的留歌合上书，瞥了一眼缩着肩膀低着头的孩子，然后笑着对寄奴说，“寄奴，你看这人面相如何？”

　　刘寄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孩子，忽然笑了起来，那孩子恼气的看着寄奴，问道，“你笑什么？”

　　还未等刘寄奴开口，留歌便说道，“她笑你水星略导两头垂，尖薄无棱是乞命。她笑你紫气宫窄尖，小短无胆更少鬓。你长着破事短命相又是一具腐骨，你有这样难得的臭皮囊和骨，她不笑你，笑谁？”说完，留歌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摔，脸瞬间绷了起来。

　　“天生的臭骨，讨不得人喜，自心狭隘，妄想害他人。你莫要留在寺内了，赶紧下山。我不想寺内有一点晦气。”

　　那孩子气愤至极，指着留歌道，“你仗着自己好皮囊，勾引年幼孩童，仗着会相面就胡说八道，你……你……”

　　刘寄奴未等那孩子说完，双手叉腰的骂道，“你放屁！”

　　留歌也不恼，她拉过寄奴到她身后，她看着那孩子，“你继续说。”

　　“你……你这些小把戏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我若下山，必定讲你的罪行讲与世人听！”

　　“你想说便去说，没人拦你。可要是让我听到不切实际的话，你的命可就更短了。”留歌不屑威胁他人，可若是关于林远寺，那可就不行了。

　　有时候留歌也会觉得自己过分，不管是林远寺和寄奴，都是在用心对自己好。
　　可是她对林远寺一开始是有目的的接近，而对寄奴，她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寄奴是林远寺的转世。

　　她经常会想，刘寄奴真的是林远寺么？倘若是，可林远寺是林远寺，刘寄奴是刘寄奴。即便是转世，他们也是不同的两个人。
　　倘若不是，为什么，刘寄奴缺的一块心上骨刚巧是她。

　　又是一个深秋凉夜。今日的留歌喝了点酒，她跑到寄奴的房间用力的抱着寄奴，刘寄奴被留歌的行为吓了一跳。可她只是轻轻的拍着留歌的背，一遍遍喊着，“师傅”。

　　留歌听着她喊师傅，喊到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留歌突然推开了寄奴。

　　她逃了。不只是逃开刘寄奴，也是逃开自己。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即便寄奴是林远寺的转世，可她不能把她要偿还的补在寄奴身上。

　　因为，林远寺是林远寺，是那个炼就尸香奉魂的林远寺。

　　刘寄奴是刘寄奴，是这个年幼稚童刘寄奴。

　　她梦见了林远寺，身是他，魂是他，美人骨也是他，是绝无仅有的他。

　　他对她说，“我要走了”。留歌哭着求他别走，可他终究没有留下。

　　从那日起，留歌变了。她不再对寄奴好了，她会找她的茬，会拿戒尺打她，会在下雪天狠心的让她跪在门外反省。

　　开始的刘寄奴还会哭，后来她渐渐的习惯了。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央求留歌。留歌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打她她就忍着，说她她就听着。

　　有一天，刘寄奴像往常一样给留歌沏了一杯茶，茶碗里不知怎么进去了小虫。留歌非说那是寄奴养的蛊虫，就是想趁留歌不注意喝下去。留歌没有打她，只让其他学生将她送回山下。

　　刘寄奴不肯走，她哭喊着央求留歌。“师傅，求求你，千错万错算作寄奴的，只是师傅，你可不可以不赶寄奴走。”

　　留歌背对着寄奴，想抽出被寄奴紧拉的衣袖。由于寄奴攥的太用力，拉扯之间，袖子被寄奴扯掉了一块。

　　那年，留歌已是半老徐娘。转世的林远寺就要及笄。

　　又三年，刘府小姐不知所踪，官府四处搜寻不得。府中哀声一片，其母言，刘府千金前几日刚与他人订下婚约，谁知几日不到，这人便失踪了。

　　凉州县一僻静村庄里。

　　一女子窝在男子怀中，凑近便听她说道，“你忘了，是你教我相骨之术，既是相骨者，怎会不知我缺的心上骨，是你啊。你怎么躲我躲的这么远，若不是我来找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男子捧着女子的脸，道:“可我欠他的，不能补还到你这里。”

　　“你且记得，前世的林远寺对你好是林远寺的那份，刘寄奴对你好，是刘寄奴的这份。前世我欠你一半的好，今生全都补给你，留歌。”

　　留歌望着那人心头缺的那块，不由得痴痴笑了起来。

　　“我前世今生欠你的，都想补给你。”既是林远寺，也是刘寄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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