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是说一名年轻的书生——这似乎是每个异怪故事标配的人物设定，此时从另一个文人口中淡淡吐出，诡秘的故事便也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迷雾。
　　晏九嗓音微哑，唇齿开合间，手中镜面晃过一道模糊又寒润的微光。
　　那书生的名姓倒不是很重要，他的家境不好不坏，将将能让他吃饱饭并读得上书。他也非是过目不忘的神童，没有奇遇与天赋，得老老实实地学习功课。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偶有闲钱不是用于茶酒便是坊间话本——这也是最正常不过的爱好。
　　而他手里有一面照不出任何东西的镜子。
　　这镜子的来历无可考证，因为本身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或许是从小摊上无意淘来，或许是家中女眷留下的梳妆之物，总之流到了他手里，便随手摆在书桌边上。
　　由此可见书生是个有些不拘小节的性子，不会把桌面收拾得太井井有条，角落不可避免地堆了一些用不上的东西。
　　镜子体量不大，厚度宽窄正合适，有时找不到趁手的便拿它用作垫书压纸之物。
　　书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面照不出东西的镜中看见旁的人。
　　那该是个宁静的深夜，烛光浮曳。书生手里托一碗新烫的热酒，在如此寂静的时节灯下观书，看的可能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籍。他忽然听见了属于女子的低笑声，溅落出几滴酒液于书面，宛作斑驳水迹。抬眼一望，那镜子映照着灼灼的灯火，隐约现出了女子的轮廓。
　　坊间流传的志怪话本存有不少类似的情节，书生见得此事先是惊诧，而后产生了好奇。他本该立即收纳起来，却不知是酒劲上涌亦或年轻好奇，竟以袖拭镜，想看得更加真切些。
　　沾着酒香的衣袖拭去积累的尘灰，镜中人的面容果真愈发清晰。
　　与怪谈中美艳动人的女子不同，那姑娘面孔秀气而单薄，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女孩模样。若真是镜中精灵，也显得过于稚嫩了。
　　书生本无风月绮念，见此并不失望。醉眼朦胧中凑近了去观望，反而让镜中女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句“你是谁”。而后镜中景象一暗，像是镜面被扣覆起来，再看不见任何事物。
　　翌日书生一觉醒来，只当是黄粱一梦，然而过不几日镜中又传出动静。这回他没醉酒，心中有几分忐忑，把镜子翻开一看。那陌生稚嫩的小女孩也面对着他，看上去没那么害怕了，两人面面相觑半天，居然小心翼翼地攀谈了起来。
　　首先自然是互报名姓，书生看多了志怪异本，听闻有的妖怪会骗取人的名字用以摄魂，不敢报出真名，只随意捏造一个假名告诉对方。
　　那女子自称陆姑娘，才满十三岁。交谈之后知道她家中姊妹很多，她是最小的一个，身体又弱，只能待在家中休养，每日都十分无聊寂寞。镜子里能看见别人本来就是件诡异的事，换作谁都要将作怪的东西束之高阁，但陆姑娘实在一个人孤单久了，居然愿意同镜子聊天。
　　书生这才明白，这面镜子恐怕有什么蹊跷，可以使得两个毫无关系的人通过它对话。他是个有些不羁的性子，无意去追寻其中的缘由，陆姑娘同样不想把镜子交出去，于是两人不约而同保守了这个秘密，成了一对极特殊的朋友。
　　孤男寡女，又都正当年华，时日一久，陆姑娘还懵懵懂懂，书生就先动了心。他本是个没什么进取心的读书人，略有些小聪明，旁敲侧击地打听到陆姑娘家境不错，自觉如今还配不上对方，便下决心用功读书。
　　他想得很周到，一丝一毫不曾向对方透露。因为愈是珍爱愈是小心，书生生怕让陆姑娘提前知道了他的心意，无论什么结果都不是他现在能承受得起的。
　　“不说那肯定是要出问题的。”我忍不住道，这套路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俩肯定不是错过就是误会。”
　　晏九被打断也不恼，怡怡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既是错过，也是误会。但不是他们俩的问题。”
　　我心想，书生不敢向心仪的姑娘表露心迹倒是能够理解，他家境不如对方的话，无论陆姑娘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很难办。若是自尊心再强点，那要死命捂着心意也正常了。
　　晏九继续说：“总之，书生发奋图强，学业进步的同时，陪伴姑娘的时间也就少了。陆姑娘是个敏感寂寞的女子，自然察觉到了书生的冷落，她想不到书生这么复杂的心路，只有暗自难过。待到书生上京赶考的时候想同她说说话，才发现已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陆姑娘生气了？”
　　“谁知道呢，”他淡声说，我们毕竟不是当事人，其中多少曲折离奇也无从知晓，晏九似乎也只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总之书生后来确实小有成就，他打小爱看些志怪话本，本身也是个重情痴情的人物。联系不上陆姑娘，居然决定亲自去找她。”
　　我惊道：“天下之大，他要找到哪年去？”
　　晏九说：“吾说了，他很有些小聪明，多少也做了准备。在与陆姑娘交谈的过程中获得了不少信息，根据她的口音，打扮和不经意漏出的细节推敲出了大致方位，再挨个打听排除，耗费时日就把范围缩小至城县。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不说，光这份毅力与心意，也算是难得了。”
　　难得不难得另说，我只关心一样：“所以他到底找到了没？”
　　晏九却冲我一笑：“找到了，可也算没找到。”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又说那书生也有几分天赋，发达之后混得非常不错，去的地方总有人愿意同他结交。他怀着找人的目的，自然来者不拒，想要结识更多的人，打听更多的消息。
　　这日他来到一个小城，进城没多久就遇上一户人家办喜事，稍稍打听后晓得这户人家姓崔，是当地的大姓，不由心中一动。因为陆姑娘言谈间吐露过，家中有姐姐嫁到了姓崔的人家，是个挺富贵的大户，平常走动也很多。
　　这个念头一起，便按耐不住，他自有些门路通声，当天下午就光明正大地去崔家赴宴了。
　　到了地方才晓得是在做寿，崔家老夫人七十有三，已年过古稀。按当地的规矩，整寿不能大办，怕声势太浩大引来地府的人，把老人勾了魂去。
　　要做寿，得熬过三年，提前一月发请帖，再提前三天布置寿堂，整场寿宴足足要办十天酒。书生赶得巧，这天是十日寿宴的最后一场酒。
　　接引他的是崔老夫人的孙辈，见面先抱歉，说寿星精力不足，几天前就已不出面见客了。
　　书生意不在此，自然不在乎，酒过三巡开始打听崔家的亲戚关系。
　　那后辈年岁尚轻，对书生极为尊崇，有一答一。询问下来发现崔家并无娘家姓陆的媳妇，再问周围有没有陆姓人家，亦无答案。
　　书生打探多时，习惯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落空，也未多么失望。后辈是热心肠，意识到他在寻人，出于关心多问了几句。
　　酒劲上头，又久寻不见，书生心里自也烦闷不已，便把有关镜子一事简略告知。
　　后辈听了个开头就道，这故事我曾听人说过的。
　　书生大惊，再细问下去，追本溯源，竟探到了过寿的老夫人身上。
　　崔老夫人是家族的老祖母，生下五个子女，又分别开枝散叶。子孙多了难免有亲疏之分，后辈与她不甚亲近，只记得幼年听她讲过这类故事，但细节已记不大清了。
　　此时崔老夫人已闭门休息，书生无法得见，便同后辈约好改日再叙。
　　这一改就过了很久，书生又找了很多地方，终于心灰意冷地回了家乡，做了一名小官。他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等到相关的故人再找上门来时，他差点就想不起年少时还有这一段奇妙往事。
　　彼时书生已成家生子，上门来访的正是崔家后辈，他多方探听到书生的下落，不辞辛苦地找了过来，只为给那个故事续完结尾。
　　在他的故事里，姑娘并不姓陆。她在姊妹中排行老幺，是六姑娘。有一个姐姐嫁入了崔家，放心不下最小的妹妹，便商议着给她也说了一门崔家的亲事。
　　六姑娘性情孤僻，闺中最喜爱的玩物是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到她嫁人的时候，所有嫁妆都是新打的，提前抬入夫家，唯独留下这面镜子藏在袖中，同她一起拜了天地。
　　她未及笈就嫁到崔家，六十年过去，已成了子孙满堂的老夫人。那一场错开整岁整整办了十日的寿宴过去不久，这位老夫人就无疾而终。她去世之后遗物或销毁或分送给其它女眷，只一面古旧的镜子随她一同下葬。
　　既已陪葬，后辈只有拓下镜子正反花纹，拿来与书生观看。书生闭门三日，出来后已神色如常，镜子背面被他刻上“甲子”二字。后来那不远千里寻来的后辈成了他的终身挚友，书生有一个儿子娶了崔家的女儿，甲子镜是聘礼之一。

　　“吾路过当地，听说了这则传闻——那书生也已去世多年了，这故事经后人润色，多了不少曲折的情节。”晏九淡淡道，“费了吾不少功夫才还原回来，北海水神掌握时间秘术，甲子镜或许是其无意中流落凡间的法器，持镜双方隔着六十年的时光。即使能够谈笑如常，真去寻找了才会发现一切物是人非。此镜一者早已入土不见天日，吾便收回了这另一只，虽然它也没什么用处了。”
　　确实没用了，顶多拿它上面的那一点术法灵光去敲一敲千煌观的大门。我把镜子拿在手里左右翻看了会儿，忽然又问：“那书生后来，有没有再去见她？”
　　晏九望着我，很温和地说：“有。”
　　时隔多年，书生终于找到了陆姑娘的下落。
　　他在她坟前上了三炷香，袅袅升起的白烟似是为这六十一甲子的缘分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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