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他等我行完了礼，才道：“你来是为了找我算账。”
　　“但礼数不可废。”我答道。
　　卫皓临半边脸隐在烛火未照见的暗处，俊秀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你面对萧渚也是这么生分？”
　　我毫不犹豫：“我与君父既是父女，亦是君臣，堂前内在，皆不可失礼。”
　　他定定望着我：“你不该是被这许多戒律束缚的女子。”
　　总有人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劝我，听了几百年，内心早已毫无波动。因而此时不过扯一下嘴角，不为所动。
　　白狄殿的作风我是听闻过的，卫皓临自己一心向武，其余的事都不上心。在他手底下，身份、资历、人品都不重要，武力决定了一切。所以他第一是看不惯正阳殿的一盘散沙，第二就是对承琰殿严苛森严的管理多有诟病，认为许多有实力的人都在繁琐的规矩下被磨灭了激情——因为领导者的风格不同导致了白狄与承琰各自思维想法上的差异，互相之间看不顺眼，倒是对正阳殿的看法上是一致的一言难尽。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是他感到可惜的对象：“你我下凡撞了四次，说是巧合想必也无人会信。我今日来，虽然不是必要，却也希望能有个说法。”
　　他说：“孤是什么心思，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数么？”
　　满室兵器突然震响，金戈交错，发出铿锵之声。长戟受到共鸣，在我掌心微微发颤，我用力握紧了它。
　　面对卫皓临，我心情其实挺复杂，诚然他是一方帝君，见面我还得向他行礼。但未飞升前，他与我是同辈人，甚至比我还小了好几岁。他归位时间也最晚，在我们这一代飞升之人里也是年纪最小的几个。加上另外的原因，我对他总是存了些异样的爱护。
　　若是被其他人知晓了我的想法，必然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麻烦得很，所以我从未把它说出口。可即使不说，从偶尔的交汇与接触，我想他应该多少也能意会到一些——并不是纯粹的尊敬，或是竞争者的敌视，我甚至一直很欣赏他。
　　但一码归一码，我今天过来，没有抱着什么温和态度。我终究是萧渚的部下，他的冷静与无情，在六百年前逼走了大哥，教导出了我。欣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我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卫皓临。
　　“你我相遇确实是孤的安排，”他缓缓道，“不管你是否相信，孤很喜爱你，所以想尝试与你共渡一世，但你去到人间后的模样却总让孤错认，才会造成那些结局。孤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想了许久，想来想去，也许不是孤错了，而是你变了。孤认不出了。”
　　言语之间，一股失望之意隐隐透出。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哑然失笑，摇头道：“错了，陛下，错了，你并不是喜爱我。”
　　我想要个说法，但不是必须，所以即使他表露了心迹，我也没有必要去回应。
　　卫皓临坐在王座上，王袍顺着阶梯长长拖曳，跃动着强劲的灵力。我不是他的对手，也懒得和他讲道理。幸好，我今天来本意也不是要打架或是吵架。
　　披风再次扬起，银白光辉瞬间吞噬了殿中烛光。
　　……
　　“听说你把白狄殿砸了？”
　　回来的一路不知被多少人询问，旁边还有许多不敢上前，却用眼神不断刷存在感的陌生神官。我已换了一身裙装，自觉形象一点也不可怕，于是调整了面部表情，笑容满面：“是损毁了一部分，不过我已承担了修缮费用，白狄帝君也表示此事勾销，算是过去了。”
　　“哦，”那人颇有眼色，不再深究，眼珠一转，问，“那你还要下凡去不？”
　　我还是笑容灿烂：“去啊，要一起么？”
　　“不不不，”他慌忙拒绝，“我可不想成为你们戏文里的配角。”
　　“？？？”我笑容一僵：“戏文？什么戏文？”
　　那人也很惊讶：“你不知道？最近天宫最火的几出戏，就是文心殿那帮人根据你俩在人间的情缠纠葛编写出来的，常彦帝君令人搬上戏台演出，可精彩了。”
　　我：“…………”
　　我一回来就直入白狄殿，中途除了君父派来使者没见过别人，消息不灵通，居然现在才知道。
　　方才我持戟扫荡正殿，把那殿中几处大梁尽数折断，虽然未塌，但修缮完毕还要好一段时日。而且这种主殿许多地方都要认主，所以修缮途中殿主本人必须在场，离去时我又沿路故意破坏了几个阵法，都是不得不让卫皓临亲自去补上的，这样一来，他起码有好几个月是离不开仙宫了。
　　虽然付出了一大笔钱，但能把这捣乱的拖住，让我安心渡个假，这点损失还是值得的。所以我心情还不错，想着时间还多，先去拜访一下君父。
　　没想到在路上，被这噩耗砸了满头。
　　原来在最近半个月里，文心殿不知道哪个闲得无聊又喜欢偷窥人间的家伙看见了我们这几世的经历——我早就知道天上有许多人会偷看，早就麻木了，被看就被看，反正回来也几个人敢正面编排我。但是这家伙，他——他不光看了，居然还写下来，编成戏文，搬上戏台，传唱开来了？？？
　　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强忍着道：“是什么剧本，让我看看。”
　　我是想让他带我去戏台那边要一份，没想到他直接从袖里掏了一片玉简，摊开来就现出文字，洋洋洒洒铺开一大片。字体娟秀迤逦，文辞典丽，缠绵缱绻，我匆匆扫过，正正望见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
　　这是谁，这肯定不是我！
　　那人道：“此戏共有四折，吾只抄录了春闺梦一篇。讲的是苏家小姐久守长亭侯归人，殊不知情郎已是枯骨一具。两位有情人一方已死另一人却还在不知情地苦苦等待，此等爱情凄婉至极，甚美甚美，吾一字不差地誊抄全文，日日诵读仍觉意犹未尽…………”
　　我一脸冷漠：“哦。”
　　他感叹了一大番，见我抱手冷眼望他，这才意识到其中一位主人公还在面前站着：“啊，吾并未将您代入其中，虽然那确实是您的转世……不过，容吾多嘴问一句，您和白狄帝君经历了这几次，有没有……嗯？嗯嗯？”
　　“…………”我脸色应该完全黑了，完全不想说话。
　　没有回应，他看出我的抗拒，讪讪道：“戏文中将您二人的四世情缘写成一段旷世绝恋，您和白狄帝君更是如今天官流传最广的一对痴情佳偶，莺俦燕侣。难道不考虑一下吗？”
　　我好像懂了，难怪白狄殿的人见我一身杀气也不来拦，还很热情地带路。怕不是把我当成了他们未来的夫人，这他妈误会可就大了。
　　我叹了口气，没兴趣和他争论戏文是戏文，有艺术加工这种东西，直接问：“写这折子戏的人是谁？”
　　虽然尽力收敛，还是忍不住漏了一丝杀意。那人脖子一缩，连连摇头：“不知不知，此戏从开始就是正阳帝君那传出来的，广为人知后才放出本来，出自何人之手一直不曾公布。”
　　行吧，我点头，又记了常彦一笔。
　　至于始作俑者，我也会查到他的：“你们不晓得，常彦总会知道，再不济，我就告上文心殿，让他们帝君亲自把人揪出来。”
　　一番话我说得咬牙切齿，抬手把玉简推回他怀里，力道之大让他退了几步，站定后犹豫再三说：“那个……文心帝君常年不在天宫，您恐怕是找不到人的。”
　　我瞪他：“找不到也要找，他有名有姓的，还会消失了不能？”
　　那人：“哦，那您知道文心帝君的名姓吗？”
　　我：“…………”
　　靠，还真记不得了。
　　实在不是我记性差，而是这一位的存在感太太太低了，我飞升数百年，大大小小的宴席也去了不下百次，无论多重要的场合，愣是没见这位大佬出场过。
　　文心帝君飞升的年代还在战国之前，得追溯到上古。他的资历仅次于天地初开就归位的中央大帝，而他生活的年代还是神魔共存的世界。那个时候没有纪年没有规则，一片混乱，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明，让后世几乎无从得知当时的情景。
　　说是几乎，是因为还有文心这样做记录的人，记下了当时几场较大的战役，记下了许多如今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中的生物与地点，可以说，后人能窥见当年一点惊心动魄的真相，全靠当时文人手里的一支笔。
　　而文心帝君的功绩在于笔下不偏不倚，公正公平，不偏颇自己的同族，亦不抹黑对立的敌人，完全超脱出自己人族身份，为后世留下最详尽写实的记录。
　　他的贡献当然是无价的，坐到这个位置也算实至名归，可是总不露面，难免渐渐被人遗忘。说实话，要不是文心殿人数也不少，还时不时弄出点事来，我都要忘了还有个南方帝君了。
　　但是名字什么的，是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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