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与闺秀

　　找不到他们老大，我还真不敢直接去怼文心殿，鬼知道那群文神会再写出什么东西来，我是怕了他们手里那支笔了。这件事就暂且拖着，反正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差这几天，还是先去拜见君父要紧。
　　“那自然是要去的。”道别时那人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理解，“承琰帝君现在一定坐立不安，眼巴巴等着您去解释呢。”
　　他语气揶揄，我习以为常，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相处多年，我早就了解这些同僚的德行，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唯恐天下不乱：“别闹，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清白，小心帝君削你。”
　　君父积威许久，不是承琰殿之人也多有忌惮。他不敢再胡扯，嘿嘿一笑，身形飘出老远，遥遥道：“今夜常彦在笙忘山设宴，记得去啊。”
　　我随口应了，收拾好心情，去见老父亲。
　　承琰殿与旧年承琰皇宫一般无二，我从十六岁起就在宫里进进出出，闭着眼都认得路。守卫们全副武装，头盔把脸也遮去了大半。我能感受到他们看我的目光，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所有人都认得我，自然无人拦下，我也不需要提前禀报，直接进去就是。
　　刚到门前，承琰第一军师高俨抱着一叠卷宗从书房出来，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总算是回来了，陛下刚才还在问呢。”
　　旁边有守着的小兵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高俨空出手来，把衣袖一捋，手中多出一把羽毛扇，高深莫测地摇了两下：“进去罢，陛下就在屋里，刚批完书，正休息着。”
　　我忙道：“既然君父刚休息，那我便先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一道清朗男声：“小芮，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快进来。”
　　高俨做了个“我就说如此”的表情，我只好推门进去。
　　书房檀烟袅袅，正中一鼎香炉缓慢燃着盘香，壁上光亮无漆，挂一画卷，一缕微光自竹帘缝隙穿过，斑驳投于半卷书画。右侧置高阔屏风，花饰通透静雅，屏风后露出隐绰人影。
　　我在屏风前屈膝行礼——君父收我为义女，作的是纯粹的军事考虑，好方便我一个女子来统领军队，所以从军以来那些宫中女子的规矩一样也没落在我身上。然而正经地有了封号后一切都得照着公主的来，以高俨的严谨认真，哪怕我本来是个武神也得学会各种礼仪。
　　那真真是一段血泪史，最后还是君父看不下去，叫我只在最正式的场合规矩点就行，私底下还是一如往常。但那段训练还是留了后遗症，反正我每次见到君父都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疏漏。
　　人影抬手，一人多高的屏风无声分开，向两边移去。少了一层隔挡，灯火大亮，满室柔和辉光。
　　承琰帝君萧渚就坐在案后，一手撑头一手虚抬，姿态极为放松，神情倦懒，嘴角含笑：“坐。”
　　我依言后靠，身后自动出现软椅，正正好坐下来，舒适得叹了口气。
　　他一拂手，桌上反扣的茶杯翻起，他提壶续了热茶，凌空推来。我接住，在氤氲的热气中轻啜一小口。
　　“事办完了？”他轻描淡写问。
　　我纠结了下：“还……可以吧。”
　　气是出过了，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剩下的还非常麻烦，毕竟之前卫皓临好歹在明处，现在我连要找的人是谁都不晓得，这范围可就大了。
　　见我面露难色，君父微微坐直，敛了一点笑意：“文心殿那边，孤会亲自去说。”
　　看来他也已经知道了，也对，再怎么消息闭塞总是能听见一丝风声的，更何况我君父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我笑道：“不是甚么大事，劳烦君父了。”
　　他不可置否，片刻后挪开桌案，整个人从案后现出。即使不用出门，在书房办公他也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王服，此时松了前胸金扣，外袍敞开，长长铺盖于地，对我伸手：“过来。”
　　我将茶碗置于桌角，走过去跪坐外袍之上，伏在君父膝头。
　　承琰帝君的一对双生子一个去了正阳殿一个入轮回，各自寻道，陪在身边的只有我这个义女。当年他一统天下，成就伟业的同时亦失去许多普通人家的亲情，心中遗憾不可谓不深。或许因为如此，近些年来对我这唯一守在身边的孩子愈发宠爱，从前我还和其它部下一样的待遇，随时间推移，明眼人都能看出萧渚对我的偏心，他似乎将所有隐藏的父爱悉数灌注到我身上。
　　我既为能安慰到君父而高兴，又为此而苦恼不已。
　　奚南君说，别怪大家都怀疑你俩的关系，承琰帝君顶着那样一张脸，和你站在一起说是父女真是满满的违和。哪怕心里清楚你们是纯洁的亲情，但有些举动，实在让人无法不多想啊。
　　托常彦散布谣言的福，君父未归位前就有人猜测我和萧渚是不是一对，毕竟十几年的年龄差距在仙人眼里不算什么，许多人都自动无视了“义父女”这层关系。加上我的葬礼之盛大，远远超过了一位公主应有的规格，纵观整个战国，也只有白狄国王后韦氏的国葬勉强能及。
　　我的尸骨被送入承琰历代王族的皇陵，光这已不合祖制。据说君父做出这个决定，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帝师——他也是第一个妥协的人，待我下葬后便自尽于家中。除此之外我的葬礼还有诸多不合礼制的地方，在当时这些逾越令君父背负了不少骂声，然而数百年过去，这些事反倒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八卦，许多人猜测若是我不早早战死，也许就不是被封为公主，而是承琰的王后。
　　仙人看得更加详尽，讨论得热火朝天。但当时的我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因为在我飞升之后，面对了一堆招揽的文书，心一横，直接就闭关不出。所以天宫里被常彦带起的谣言我全然不知，而出关之前他已被萧玮郢收拾，也没人敢对我提起，直到君父归位我去迎接时，居然都完全不知情。
　　君父归位那天声势浩大，祥云万里，瑞气千道。天宫八成的神官都挤到北方，激动观望。
　　想想我那会真是天真单纯——也是被喜悦塞满——面对他们的热情还极为感动，以为是君父人格魅力强大，让众仙也为之折服。
　　——殊不知人家只是脑补了女武神与人间帝王一段悱恻缠绵，感天动地的倾世之恋，想见证我们在生离死别后终成眷属，于天宫团圆相聚的千古一见。
　　于是在万千神仙的目光之下，刚刚归位，高大威武，英伟逼人的北方帝君步出天门。
　　而我盛装打扮，等待许久。见了他，顿时双眸含泪，激动万分。
　　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我不负众望地疾疾迎上去，泪眼婆娑，情真意切地唤道：“父亲大人——”
　　所有人：“…………”

　　想到当时众人惨不忍睹的表情，和后来才意识到究竟有多惨烈的现场，我到现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君父淡淡道：“小芮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我还趴在他腿上，摇了摇头，轻言道：“陈年旧事。”
　　微微偏了角度，与他对视。飞升之后相貌随心而变，萧渚选择了二十余岁的容貌。与萧玮郢萧玮靖兄弟有六分相像，然而资历摆在那儿，气质更胜一筹。仅仅只是注视，就觉得我君父实在英武非凡，俊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倒是不难理解为何那些传闻多年不灭，他现在看着跟我是差不多年纪，再加上平日对我的亲昵照顾，确实容易让不知情的人想歪。虽然我一直努力解释，可是总会越说越浑，后来学乖了，不如不说。
　　这一次下凡度假，卫皓临与我的传闻倒是从某种意义上抵消了些许之前的八卦。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我都只会跟这个人扯在一起，毕竟天宫应该还没人有胆子一次性编排两位帝君。
　　但我也没有一点欣慰，绯闻对象是从一位帝君换到了另一位帝君，从父女禁忌变成了相爱相杀。本质上还是没脱离大众娱乐范围，甚至被更多人看了热闹——都怪那不知名的写戏人。
　　君父温暖的大手轻轻捋过耳边发丝，我烦恼不已，在他膝头留恋地蹭了蹭，下定决心道：“君父……”
　　“何事？”
　　我与他对视，片刻后垂眸：“没有。”
　　君父道：“是想求孤为你解决白狄的吧？”
　　我抿了抿嘴：“君父圣明。”
　　他低笑一声，让我坐起来：“孤就等着你开口提此事。”
　　我由衷道：“什么也瞒不过您。”戏文一事终究只是一时的热闹，迟早会过去，可是卫皓临，我心里很不安，觉得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若是只是在人间戏弄我就罢了，就怕在天宫，他也会乱来。和君父的传闻我除了无奈也没有别的想法，因为知道各自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这卫皓临，我隐约觉得他心思不止于人间试探，而我毕竟身份实力不如他，只有请君父来帮忙了。
　　“你欲如何处理？”他问。
　　我犯了难，对方同为帝君，自然不是君父一句话就能压住的，但从何下手，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只有道：“全凭君父作主。”
　　他伸手，拈起案上一张信帖。我好奇看去，离得有些远，字迹看不清晰，只能看见最下方的落款。写着“晏华予”三字。
　　晏华予？我隐隐耳熟，却并无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也不知君父突然拿起这人的信有何用意。
　　半晌，君父放下信纸，道：“既然你次次都会遇见他，不如再入一次人世，引他前往，化被动为主动，探清他目的，对症下药。”
　　我说：“他说他是因为喜爱我才会一次次接近我。”
　　君父淡漠道：“你信么？”
　　“半信半疑。”卫皓临不管人品如何，心性必定是极纯粹澄明的，不然也不会在武道上有如此高的成就。但我却怕极了这样简单的人，因为这种一根筋坚持到底的最最难缠。除非他自己想通，不然其它人的劝说都是无用的。
　　他说他喜欢我，只要他自己认为这是喜欢，那我无论怎么反驳他都是听不进的，所以我才放弃了解释直接砸了他地盘。
　　可我总不能一直这么处理吧，砸一次众人看个热闹，天天砸就得被骂死了。
　　我想了想君父的办法，觉得很不靠谱，委婉道：“他现在宫殿修缮，怕是走不开的……”
　　“若是铁了心，无论有什么事，都是会暂且放下的。”君父微微一笑，“毋需害怕，孤会随你一同下界，暗中保护你，绝不让前几次的事再次发生。”
　　这下我是真的惊了：“您要下界？这、这不妥吧？”
　　“高俨会坐阵殿中，近来也没有大事……”他望着我，眼神温暖，“没有比得上吾儿的大事。”
　　我本来还要劝，听到这句，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萧渚执起笔，我会意地倒水磨墨。他将笔尖浸入墨水，缓缓道：“孤此等身份下界要受诸多限制，记忆与法力都将封印，到时或许会认不出你来，现在便留个记号，方便日后相认。”
　　提笔，笔尖的一点墨色泛起金芒。他拉过我左手，在手背勾出一朵墨兰。墨中带金，蕴含强劲法力。笔放墨干，那印记刻在皮肤上，再抹不掉。
　　我轻轻摩挲那朵墨兰，心中一动：“君父这法子有些熟悉，好似在哪听人说过。”义父亲自下界来保护我，这办法听着荒谬，仔细想来好像老早之前就有个人说过此法。不过他那时说的是合适的人，可是对付白狄帝君，君父可不就是最合适的。
　　他还说他自己也算一个，真是自大，除非他也是位帝君，不然哪能与卫皓临抗衡。
　　那几世的经历算不上好，我也不想去回忆自己又蠢又傻的时候，此时却是莫名想起了这一段，竟在君父面前走了神。
　　萧渚按着那张信纸，不知在想什么，也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注意我：“是么，孤也是得他人提点。”他拿起信纸，又浏览一遍，递在烛火上烧了。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眼见那薄薄的纸张化为灰烬，不知这名叫晏华予的人究竟写了什么。萧渚面容被火光映照，似有心事。他不说，我也不便去问，只道：“我二哥……”
　　他抬眼，我低声道：“二哥……快要回来了罢？”
　　我本想说遇到二哥之事，转念一想，君父连我和卫皓临的纠葛都清清楚楚，萧玮靖的动向他也一定是时时关注，不需要我再多费解释了。
　　果然，他一丝意外都没有，平静冷淡地点了头：“去吧，孤需要几日时间交代事务，时间到了会遣人通知你。你先自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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