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凤

　　石桌上摆了十二壶云巍酒，清一色的七彩琉璃瓶。龙宫里自然不止十二壶酒，但小仙娥也不敢真把所有酒都搬来，否则这神尊果然大醉一场的话，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风波呢。

　　绾瑟右手轻按在一壶酒上，嫣然一笑，一字一顿道：“寂遥神君，请。”

　　“西海龙王备下的酒樽甚精致，绾瑟神尊，就不要再对着酒壶饮了。”寂遥将一个酒樽推到她面前。

　　“酒樽？”绾瑟蹙眉嫌弃，“这样小家子气。”但她终还是顺从地将酒倒入杯里，举杯对寂遥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绾瑟每饮一杯，寂遥都陪一杯，绾瑟望着亭外流水，寂遥望着她，二人不太说话，便这么沉默地对饮，沉默地想着各自心事。

　　酒壶空了大半，他们各自都已饮了三四壶，绾瑟似是微醺，脸色红扑扑的，眼神逐渐恍惚起来，话亦多了，语调满溢出孩子气：“寂遥神君，你在景华山下的时候，闷不闷？”她很认真地说着，“我在景华山上那么久，以前从来也没觉得无聊。可是这次受伤休养，是真的很无趣啊，很想到外面去。”

　　“我不记得了。”寂遥忽然轻轻补充，“如果知道你的存在，大概会的。”

　　绾瑟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自顾自地继续道：“你不记得山下的日子，那你记得以前发生了什么吗？你说的瑟瑟，她是什么样子的？跟我一定完全不像吧？”

　　“瑟瑟么？”寂遥无声地微笑，“她很好。”他答非所问。

　　“比我好么？”绾瑟又喝了一杯，嘴唇微微嘟起来，居然十分娇憨可爱，叫人不敢相信她是绾瑟神尊。

　　寂遥的笑意更甚，为自己斟一杯酒，道：“你们都很好。”

　　“谁更好一点？”绾瑟也不知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样一场无谓的比较。寂遥说出谁更好了，又如何呢？她也不清楚，可她就是想问。

　　“你们都是最好的。”寂遥望着醉意渐深的绾瑟，语气缥缈得像是晨光熹微里弥漫的大雾。他说完连饮三杯，惹得绾瑟不甘示弱，非要比他多饮一杯才可，一时间，都忘记他方才答了些什么。

　　终于，这位对自己酒量过分自信的神尊含着一缕得意洋洋的笑，咚地栽倒在桌上。寂遥看她睡得朦朦胧胧，睡着睡着似乎觉得不舒服，还挪了挪脑袋，换个方向歪倒，继续好眠。

　　寂遥有些无奈地笑着，脱下外袍走到绾瑟身后，手势温柔地替她披上。寂遥出神地凝视着绾瑟那一头长发，她总喜欢任由青丝肆意披散，什么发饰都不爱佩戴，最多偶尔拿些花草装点。

　　但是，也很好看。

　　寂遥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在将要触到她发丝时却又紧握成拳，不再靠近。直到绾瑟不安地又动了动，寂遥才轻轻叹一口气，轻轻把她的头发从外袍领口内捧出来，缓缓放下。

　　他坐回了石桌的对面，看着桌上剩下的四壶酒，喃喃道：“独酌而不觉寂寞，才是已臻化境？瑟瑟，你说自己不会，可这些年，你还是寂寞的吧。”

　　他猛然端起一个酒壶，对着壶口大口大口饮着。

　　“瑟瑟，我不知道，如果陪你饮酒，会不会让你更寂寞。”

　　远远守在亭外的仙娥本看着绾瑟睡过去，还只当他们这场疯狂的对饮要结束了，却不料竟看着寂遥独自一壶壶地喝尽了剩下的酒，仍是半分没有喝醉的形态。那可是仙界最烈的烈酒云巍啊！小仙娥心头对寂遥的崇拜更上一层。

　　“瑟瑟，来了又离开，会让你更难过吧？”寂遥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神却从未离开过绾瑟。

　　夜色渐深，繁星一簇簇次第盛开。寂遥抬头望了望已至中天的月牙，站起身来。他看看酒醉未醒的绾瑟，少有地生出几分哭笑不得之意来。方才那豪情壮志的样子，还只当她当真千杯不醉呢，没想到睡成这样。

　　寂遥稍稍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将绾瑟抱在了怀里。

　　反正已经抱过一次，也不在乎再多一次。

　　他微微调整自己的姿势，让绾瑟靠得更舒服些。她的脑袋倚在他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吐出温热的气息来，让寂遥觉得仿佛心头飘满飞絮，酥酥麻麻。

　　婚宴已经结束，宾客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直无人敢来打扰他们。这会儿寂遥抱着绾瑟迈出亭子，路过的小仙娥们和老龙王面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震惊，内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好奇八卦之心。

　　“神君，可需要小王为你寻个藤椅来？将神尊放在藤椅上，以仙术操控即可。”老龙王迎上来，好心地建议。

　　寂遥沉吟一瞬，瞟了一眼在他怀中睡得唇角弯弯的绾瑟，险些要当着众仙的面浮上笑意来，他赶紧肃一肃面容，冷淡道：“不必了。”

　　“好，好。”老龙王频频点头，抚着自己不存的胡须，内心激动，觉得他仿佛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三界传言都说绾瑟神尊清心寡欲，不染红尘，看来并非这样嘛。又说寂遥神君把景华山毁成一片焦土，依他所见，似乎是一把火烧出了这二位的情缘？

　　龙王客客气气地送了他们出龙宫，眼见寂遥抱着绾瑟消失在西海的无尽夜色里，不禁暗自遗憾：可惜了，西海龙宫地处偏远，这么个足以震惊三界的八卦居然无人分享。

　　在景华山上抱着盒瓜子等得百无聊赖的古渊，终于在他的脑袋小鸡啄米似一点一点、昏昏欲睡时，等来了他家神尊。

　　自然，是在那个叫作寂遥的神君怀里。

　　古渊大惊失色：“寂遥神君，神尊这是怎么了？”他本能地朝梧桐望了一眼，明明梧桐完好无损啊！神尊若有事，梧桐必会受影响才对。

　　寂遥的耳根其实无声地红了那么一红，好在灯火昏暗，古渊又满心挂念着绾瑟，并不能够看见。

　　古渊没得到寂遥的回应，更是忐忑，自己冲上前查看。刚一靠近，便闻到酒气冲天。他心头狐疑地想着，神尊总不至于在外头喝醉了吧。

　　事实上，他猜得确然不错。

　　可是，神尊平时就算在景华山上，也不会灌醉自己的啊！古渊迷茫地望向寂遥：“寂遥神君，神尊是怎么喝醉的？”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他家神尊说要去西海赴宴就已经够奇怪了，难不成这寂遥神君也突发奇想地去体验红尘百态？

　　他们俩……不会是去约会的吧……

　　古渊想着想着，脸颊一阵抽搐。数不清的年月里，绾瑟的姻缘线就像被老天爷拿去捆粽子了似的，从不见动静。如今，老天爷终于想起吃粽子了？吃完将线随手一丢，便为他家神尊牵来了个修为高深的神君？

　　但，古渊沉默地想着，他看得出，寂遥没有灵枢。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他知道这意味着，在绾瑟无尽的未来之中，寂遥不可能一直陪伴她。

　　这头，古渊的情绪已经从惊到疑，又从喜到叹，寂遥总算开了口：“她醉了，先让她躺下吧。她的寝殿在哪里？”

　　古渊猛然醒悟，居然让这神君抱着他家神尊站了这么久！他赶紧将手一引道：“这边这边，寂遥神君请。”

　　寂遥随着古渊，来到绾瑟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取下她身上自己的外袍，又为她盖好被子，掖实了被角。

　　古渊在边上，神情复杂地看着寂遥种种举动。原本，他该极其欢喜的。可一个注定不能留下的人，真的会让神尊幸福么？

　　寂遥凝视望着绾瑟的睡颜许久，忽然伸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抚，光华流转，古渊要出声阻止时已经来不及。

　　他转过头来对古渊道：“以她这无数年积淀下的神魂，即使现在醉得迷糊，酒醒也必对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我不过让她如常人一般，醒来后记不清醉时之事而已。”

　　这会儿古渊却看不明白了。寂遥对绾瑟的神态，分明是深情而眷恋的，他何以又要绾瑟忘记这些？

　　“待她醒来，你便说是龙宫的人用藤椅送她回来的。”寂遥盯着古渊，又是清冷绝情的样子。

　　也许，他也不忍让神尊将来伤心吧，古渊心内轻叹，颔首答应了。

　　寂遥不再多说，披星戴月，踏着寒凉夜色而去。

　　他尚未离开景华山，便见天边一头白鹤俯身急急而来，鹤身上飞掠下两人，其中一个正是太子任诀。

　　寂遥不禁停下了脚步，看向任诀。任诀显然没料到这个时候在景华山上会见到寂遥，微微一怔，然后和气地笑：“真巧，我次次来景华山，似乎都恰与寂遥神君碰上。”

　　“巧。”寂遥答得简明扼要、面无表情。

　　古渊赶紧插在他们中间，问道：“太子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么？”上次他委婉地让任诀明白了绾瑟不希望他在此，照理说，任诀不该这么快就不识趣地又来景华山才对。

　　任诀却正色道：“的确有事。我回天宫后，便奏请父皇，彻查临邪一事。目前来看，我们猜测得不错，应当是有一群仙或妖吸食怨念修炼成魔。方才，木齐神君以神器查探到了一处山谷，凡界的浊气似乎都隐约在往谷中汇聚。我们本欲即刻去一探究竟，但又恐为浊气所伤，得不偿失，是以冒昧前来，想请绾瑟神尊出山相助。”

　　不错，绾瑟是三界里清气最浓郁者。但这位神尊此刻酒醉，睡意正酣，哪里能去帮忙……古渊苦恼着，该怎么说才能护好他家神尊在外人眼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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