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凤

　　绾瑟一手撑在桌上，昏昏沉沉，努力睁开眼睛。西海龙王将珠串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换着角度在光下眼巴巴地查看可有什么损伤。

　　“老龙王，你放一百个心吧，本神尊不会弄坏你的宝贝的。”绾瑟尚未缓过劲来，便先忍不住皱眉——她堂堂神尊，肯碰一个珠串不该是那珠串的福气么？居然被百般嫌弃。

　　何况，那珠串本就是属于她的呵！

　　她深深望向寂遥。

　　那一声“瑟瑟”，的确是他喊的没错，绾瑟极其肯定。这么亲昵甚至令她泛起鸡皮疙瘩的称呼，她翻遍自己的回忆也全无印象，这些事一定是在她此时拥有的记忆之前——三界浩劫之前。

　　他们那时候便认识么？寂遥似乎为她而做了什么危险而艰难的事情，所以才要戴上梧桐木制成的珠串。

　　他那时候说，对不起？

　　在绾瑟的神尊生涯之中，从来没有谁对她说过对不起。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大胆仙妖敢做对不起她之事，没有谁会来伤害她，欺骗她。没有谁会离开她，因为她身边的从来只有一个古渊而已。

　　可是，彼时的寂遥说，对不起。

　　绾瑟想，那一定是段令她痛苦的故事。

　　寂遥的眼里，眸色起伏不定，像是先前路过那龙宫花园里的湖泊，被绾瑟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绾瑟忽然猜测着，方才他握着那珠串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呢？他们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瑟……瑟……”寂遥忽然哀伤地、恋恋不舍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他的双肩和他的语调，似乎都微微颤抖着。

　　绾瑟愣了愣，现在的寂遥，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神情，用这样的语气唤她？现在的寂遥，难道，是曾经的那只凤凰吗？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起那天在凡间听见的一首歌谣：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与梧桐，大概是生生世世的缘分。

　　可绾瑟与寂遥呢？她不敢猜。

　　来不及理清自己心头的思绪，她就开口淡淡道：“寂遥神君，我想，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是绾瑟没错，寂遥口中的瑟瑟应当也是她没错。可是，她，与他的她之间，隔着悠悠洪荒，荏苒岁月。寂遥的深情和伤痛，都属于过去的瑟瑟，属于那棵或许曾与凤凰两情相悦过的梧桐，而绝非如今的神尊绾瑟。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起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大约，是不可以的。

　　算了吧，绾瑟，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回去吧，回到景华山上，被古渊笑话也好，千千万万年孤寂也好，永远永远不要再出来。想不通的种种，道不明的缘与债，在无尽的光阴里终会不了了之。总有一天，它们会彻底消失在你的天地里，连半分痕迹都不会留下。

　　绾瑟轻阖双眸，又缓缓睁开，正欲告辞。

　　“瑟瑟。”寂遥笑了笑，从未有过的温柔，却又转向清冷的语气，“绾瑟神尊，适才是我受了珠串的影响才会那样，你不要介意。”

　　什么？他是说，那声刻骨铭心的“瑟瑟”，是珠串对他影响还没过的缘故？绾瑟面上一红，原来是她多想，眼前之人分明还是寂遥，还是那个点燃了景华山，又无言离去的寂遥神君。

　　绾瑟微微勾了勾嘴角：“不要紧，嗯，没事。”

　　老龙王被二人无视许久，也不好出声打扰，只默默在边上看得一头雾水，没搞明白这两位究竟是唱得哪一出。不过，他确认过自己的镇宫之宝安然无恙，心情便大大松快了，总算猛地想起今天乃是他儿子的婚宴，忙拱手道：“神尊、神君，小王还需出去招待宾客，先失陪了，二位请自便。”

　　寂遥冲他颔首，绾瑟则好笑地瞧着他将珠串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层层包好，放入袖中，约莫是后怕的缘故，不敢再让绾瑟碰到他的宝贝。

　　老龙王一走，便又只剩了绾瑟和寂遥二人独处。先前在隔间里，他们相对而坐，绾瑟尚敢变着花样地偷看寂遥。可这会儿，她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从头到脚写满了浩然正气四字，牢牢盯住外头一朵闲晃悠的白云，只差站成一尊塑像。

　　“绾瑟神尊，”寂遥却主动出了声，“我们与其站在此处，还不如去龙王说的那亭子里坐坐。”

　　绾瑟这才觉得腿有些酸痛，更觉寂遥的提议颇有道理，便答应道：“甚好。”

　　龙王说的倒不假，这亭外流水潺潺，花柳成荫，亭中摆的是石桌石凳，与景致毫不突兀，比龙宫正殿雅致了太多。绾瑟松了口气，她来之前，生怕西海的亭台楼阁都是金银堆砌出的。

　　几个小仙娥想是已得了嘱咐，见他们入了亭子，便赶去端了茶点来奉上。绾瑟一瞧，与方才隔间里别无二致，纵然是她平素喜欢的，也不免有些腻，于是问：“你们龙宫里可有好酒？”

　　仙娥们恐怕未曾遇到过张口便要酒的神女，都有些怔怔，总算其中还有个机灵的，答道：“回神尊，酒是有的，有素梨、茜竹、云巍三种，不知神尊想饮哪一种？”

　　“云巍吧。”绾瑟随口道。素梨与茜竹都太寡淡，此时此地，她莫名便想饮烈酒。

　　她假装看不见仙娥们惊诧地神色，挥挥手命她们快去，便顾自出神。多少年了，她在景华山上无所事事，生平最大的乐趣便是打发古渊去外头弄来好酒，自斟自饮。最大的疑惑，是她时不时做的那些梦，那些真实又虚幻的场景。最常做的事，是执笔勾勾抹抹，画出一幕幕梦境来。

　　她现在终于信了，它们真的不是梦，是回忆。只不过，桩桩件件的事虽然发生在她身上，却好像完全不属于她。她无法控制，亦无法感同身受，听见那些对话，就像是听一个古老的故事。

　　小仙娥端着托盘，迈着碎步进来，玉手执壶，欲为她斟酒。绾瑟一把按在酒壶上，盯着酒樽道：“你们都让远些，我自己来。”

　　神尊发话，一个小仙娥岂敢不从？自然是恭敬地屈一屈膝便退下了。

　　绾瑟见人都走了，只当面前的寂遥不存在——反正他也不会出声。她轻轻拨开壶盖，端起酒壶便往自己口中灌。云巍酒性烈易醉，她许久没有喝过了，今日真痛快。

　　寂遥好像正抬头凝神望着她，但是无所谓了，绾瑟才不会搭理他。这人不过是出于客套才陪她在这儿坐着的，哦对，他要来找回珠串，珠串却被龙王拿走了，他应当在等龙王回来吧？陪她，不过是个顺便。

　　就算他是真心乐意与她这么对坐，也只是因为，她与他记忆里的瑟瑟有着同一具躯体而已。

　　她可不是瑟瑟，她是堂堂神尊绾瑟。

　　酒壶一下子便空了小半，她正要端起来继续，却听寂遥道：“绾瑟神尊，这酒既是佳酿，独酌岂不寂寞？”

　　寂寞？她笑起来，好心地指点他：“这便是你见识浅薄了，独酌，乃是饮酒之道中最最上乘的一种。能与人共饮而得趣者数不胜数，能独饮而不觉寂寞，方是已臻化境了。神君你，有待修炼啊。”

　　这话说完，绾瑟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僵了一僵，甚至掠过一丝痛楚。咦，这神君怎么了？难道珠串对他的效用这样强，他到现在还想着瑟瑟，又发现自己与瑟瑟完全不同，只是平白占了他心上人的躯壳，所以他伤心了？

　　绾瑟不解地看向寂遥，却见他修长的手指一勾，酒壶便已在他手中。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一同独酌，也好。”

　　绾瑟不禁摇头要叹，独酌独酌，一同怎还能叫独？可她刚刚张口，就惊讶地看着寂遥竟也学着她的样子，端起酒壶，生生将剩下的大半壶酒都一饮而尽。绾瑟险些合不上她那张得浑圆的嘴了，这这这，这还是那个冷漠到从没有多余言行的寂遥神君么？

　　直到寂遥似乎又要垂眸望过来了，她才赶紧收敛神色，重新摆出矜持高贵的样子。寂遥看见，眼底悄无声息地漫上笑意：“神尊酒量很好？”

　　“那是自然。”绾瑟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竟敢质疑自己的酒量，实在胆大包天，“你想试试？”

　　寂遥像对着一个几百岁的小仙童一般笑起来，这一笑，彻底逼出了绾瑟心里腾腾升起的好胜心。她一抬手，召进个仙娥来，下颌骄傲地微扬，嘴上吩咐着仙娥，眼神却直直望进寂遥眼里：“去，再拿酒来，西海龙宫里有多少便拿多少，改日我双倍还给你家老龙王。”

　　那仙娥好不容易接受了神尊爱饮酒这个事实，却不料没多久就上升成了酗酒，她忆起幼年时，自己的母亲就对她说，外祖母的外祖母曾得幸远远见过神尊一眼，神尊气度高华，不食人间烟火……

　　想着当时母亲憧憬的神色，想着自己从小的钦佩和向往，再看看眼前张口要尽西海龙宫所有酒的神女，那小仙娥艰难地对自己道，神尊饮酒或许是一种修炼之法，非她这样的小仙可以懂得。嗯，她还是乖乖拿酒去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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