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成长手札

　　坐进轿子里，总算躲开那些有意无意打量的眼光了。

　　小乞丐得了钱，一路上都很高兴：“姑娘怎么一个人出门了？”

　　一会儿又打听：“小纱帽胡同哪一处府邸呢？”

　　徐敏道：“有一处徐府。”再问，徐敏便没有答话了。

　　徐家的宅子是小纱帽胡同的第三家，宅子门口上有一块匾，已经有些斑驳了，写着两个字‘徐府’。

　　那字遒劲有力，徐敏一瞧便知是祖父养斋公的手书，吩咐轿夫停下来：“停轿，我到了。”

　　小乞丐听了，忙叫轿夫：“压轿，压轿，我们小姐到了。”

　　徐敏步上台阶，轻叩门扉,不一会儿里边脚步声渐渐走近，打开门：“二小姐？”

　　又转头扯着嗓子喊：“爹，娘，二小姐来了，二小姐来了。”

　　徐敏见眼前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些，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笑着问道：“你是茂儿吧？”

　　茂儿把徐敏迎进来，笑嘻嘻：“二小姐忘了，一年前，您见过我的。”

　　徐敏对茂儿笑道：“你长高了。”又对小乞丐道：“我到了，回去领你的馒头吧！”

　　进了门便见一个影壁，上书一个大写的草书“福”字，四周绘上松鹤延年、喜鹊登梅的吉祥图案。绕过影壁，便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虽然从院子整体的格局来看，这棵槐树十分的突兀。

　　在古代，槐树被认为代表“禄”，槐乃木中之鬼，古代朝廷种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坐于其下，面对三槐者为三公。宅子里边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槐树，实在是读书人的好兆头。

　　徐敏小时候住在大院里，那里也有一颗这样的槐树，每到槐花开的季节，整个大院便都是馥郁的槐花香。

　　这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只是打理得很好，虽然是冬季，道路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茂儿领着徐敏刚进内院，便见垂花门赶来一对儿夫妻，两人大概三十来岁，跪下给徐敏磕头：“小人徐贵儿夫妻见过二小姐，给二小姐磕头。”又给茂儿使眼色：“小畜生，还不给二小姐磕头。”

　　徐敏笑：“起来吧，不年不节，磕什么头。”

　　屋子里窗明几净，博物架上半点灰尘也无，那位徐嫂子伺候徐敏除了大氅，又叫她男人：“当家的，端个火盆进来，姑娘吹了一路的风，冷着呢！”

　　旁边小几上放着几册书，拿起来略微翻一翻，是一些应试的程文。

　　书桌上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涸了，这个房间显然是有人住的。

　　徐敏问：“是谁住在这儿？”

　　徐嫂子道：“是荣家小公子，本来不是住这儿的，昨日里下了雪，公子说窗外的那株梅花很好，便时时在这里读书。”

　　徐敏推开书案正对的窗户，冷气浮进来，果见一束黄梅，枝干曲虬盘折，枝头新花绽放，伴着晶莹白雪，的确怡神。

　　火盆端了进来，烧得很旺。徐敏煨着，双手不住的发痒，暗道糟糕：不会要长冻疮吧！

　　徐贵儿捧了一匣子书信：“二小姐，这是老爷今年的书信。”声音忐忑，仿佛生怕徐敏不理会。

　　徐敏心里疑惑，却不做声色，点头：“放下吧！”

　　徐嫂子上了茶：“二小姐，这是荣家公子常喝的毛尖，您尝尝。”又问徐敏，可要用饭。

　　徐敏平日里待在宫里，寻常难得出宫，往年也只有除夕过年才出宫来的。

　　徐敏打开匣子，一叠厚厚的书信，从封面上的日期可以追溯到五年前，只是封口完好，可见徐敏此前并没有读过这些信。

　　徐敏的祖父去世得很早，这些信都是她父亲的亲笔手书。打开最早的一封，匆匆读了一遍，这是说徐敏的母亲去世了，宽慰她不要太伤怀。

　　第二封信是一年后了，说家中喜得一子，香火终于有继承了……最上面一封信，说世交荣家的小公子前往北京国子监就读，暂时借住在徐府两月，待开春后在另行打算。

　　记忆里徐敏是不愿意读这些信的，不愿意读，也不愿意回信，就这么搁置在这里。

　　外边传来徐嫂子的招呼声：“荣公子，您回来了。二小姐出宫来了，就在书房里。”

　　一个少年出现在徐敏眼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仕子斓衫，却见气质清华，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这大约便是徐敏的师兄，荣倫？

　　徐敏拱手，微微躬身：“师兄，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荣倫第一次见徐敏的时候，不过才五岁，文寓公的女弟子，这个头衔令人浮想联翩，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荣倫与贺九笙在京城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十四岁了，七年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彼时的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温和低调圆润，仿佛被时光磨掉了棱角，平添了一股疏离之感。她浅笑，拱手施礼：“师兄！”

　　那声音在荣倫看来十分缥缈，仿佛从远处的高楼上传来。

　　荣倫还礼：“徐师妹！”

　　徐敏放好书信：“北京天寒，师兄初来，可还习惯？”

　　荣倫笑：“多穿点就行了，对了沈世兄得了几张难得的浣花笺，托我带给你。”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厮：“小五，去把我书房里那套浣花笺取来。”

　　说着走到书案前，翻出一本书：“去年你写信，对杨文正公往事颇多疑惑，只是杨文正公的书大多是禁、书。年初，我去拜访天一阁，里面有一本《票号会注》，乃是杨文正公与其夫人和著。想着你必定感兴趣，花了点儿时间，誊抄了下来。”

　　递给徐敏：“你瞧瞧。”

　　徐敏完全不记得给荣倫写信这回事，接过书，见书扉页上歇着此书的作者——王希如，杨勒。

　　这笔字是徐敏见过的之中最有劲道的，如狂风骤雨，似惊涛骇浪，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赞道：“师兄的瘦金体，又见功力了。”

　　练字是没有诀窍的，徐敏记起小时候，不过六、七岁的荣倫，便在手腕上绑上沙袋，练习下笔的腕力。

　　荣倫谦谦一笑：“师妹过奖了。”顿了顿，道：“师妹可曾给家中写过信？”

　　徐敏：“怎么了？”

　　荣倫道：“我此次北上，令祖母，拉着我的手，请我来了之后，务必写信告知你的境况。”

　　徐敏顿住，放下书，默了默：“如果有机会，我会回去看看的。不能膝下尽孝，实非我愿也。”整个大齐朝，以孝治天下，徐敏似乎隐隐有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分辨开来。

　　荣倫心知徐敏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徐家对你而言总是可以依靠的。”

　　无论发生什么？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徐敏又为何几年从不给家里写信呢？

　　这些问题，对于徐敏来说仍旧是一片迷雾。

　　徐敏笑：“依靠？”

　　荣倫点头：“父母血缘，宗族亲嗣，相互依存又无法割舍。日后，不论高低起伏，总有栖身之所。”倘若忤逆不孝之名，但有风闻，必定会与名声有碍，诟病终身。后面的话太严重了些，于是便没有说出口

　　这话听起来，徐敏和其父亲的感情并不好，点头：“师兄好意，我都明白。”彼时的徐敏并不知晓，这将是她这一生的大危机。

　　转了个话题：“文渊阁冯修文冯大人的事，师兄知道了吗？”

　　荣倫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当下也就换了话题：“也是今日知道的，皇宫大内，禁军遍地，就这么离奇死亡，简直二十年来闻所未闻。国子监的学子们听了，要去刑部静坐，要求查出真凶。”

　　去刑部静坐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古时男女七岁不同席，此刻没有长辈在，单独相对，已经有些犯忌讳了。

　　徐敏就要回宫了：“天气渐渐冷了，日后恐怕很难轻易出宫来。师兄若有差遣，吩咐徐叔即可。倘若遇到什么难事，也可给御膳房的黄锦黄公公带信儿。每逢采买，他是必定出宫的。”

　　说着往外走，徐贵儿劝：“二小姐，这天还早，用过饭再回宫也不迟。”

　　徐敏摇头：“宫里出了事，不便在外面久留。”又向荣倫抱歉道：“师兄，只好改日替你接风洗尘。”

　　荣倫笑着点头：“好，反正我在国子监读书，又不走。”

　　徐敏想了想，还是嘱咐了徐贵儿夫妻两句：“徐叔，你看好门户，京城最近不太平，你们要谨慎小心。”

　　徐敏有心嘱咐荣倫不要和国子监的学子，去掺和这起命案，又一想他今日没有去，日后也必定不回去了，便把话收了回去。

　　在门口告了别，荣倫一直送到胡同口：“师妹，慢行！”

　　徐敏点头，走出老远，回头还见荣倫站在原处。徐敏有点轻微的近视，只瞧见模模糊糊一团清影，立在雪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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