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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右眼
大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许久不见阳光，连心情也阴郁起来。
出了一趟门，小十郎身上沾了一身湿气，使得向来性情寡淡的他更添一种清冷的气息。
“小十郎。”
“姐姐。”
喜多淡淡道：“今天义姬大人来看望政宗大人了。”
小十郎一怔，“这不是好事吗？”口中虽这样说道，但看喜多的神情便知道义姬的到来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政宗患病以来，辉宗纵然对他疼爱如昔，但贵为家督，自然无法时刻陪在儿子身边。义姬虽为政宗的生母，却很少过来看望政宗，甚至有意让丈夫冷落政宗多亲近次子政道。
疾病的痛苦和母亲的冷落令政宗的性格愈来愈自卑孤僻，除了小十郎姐弟，他不肯让其他人近身。小十郎已经想不起他的小主人上一次展颜欢笑是什么时候。
“义姬大人她……”喜多欲言又止。
小十郎心中一紧，打断她道：“我知道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义姬大人身为母亲，为何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小十郎压低声音道：“姐姐，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也不是你该说的话。”刚才的话若传到义姬耳边，他们姐弟恐怕是难以继续在伊达家立足。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喜多勉强一笑：“你去陪政宗大人吧。”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她侍奉政宗的时间最久，政宗却与小十郎更亲近。
“嗯。”
小十郎回到政宗的居处，便看到他衣衫单薄的小主人正抱膝坐在廊上，对着外面迷蒙的雨景发呆。
“你的病才有所好转，小心别着凉。”小十郎想把政宗抱回去，政宗却不情愿地挣扎起来，小十郎无可奈何，只得找来一件外衫为他披上，让他稳稳靠在自己怀中。
“今天母亲来了。”政宗不肯看他，把脸深深埋进了膝盖。
“嗯。”
“但我把她吓着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不是你的错。”小十郎叹息。
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不仅夺去了政宗右眼的视力，亦使得他右眼生疱疮，眼球肿露，显得怪异吓人。政宗性子要强，不曾为此哭闹过，但打小就侍奉他的小十郎知道政宗极是在意自己丑陋的右眼。他很怕有一天，政宗会完全封闭自己，把他和喜多也拒于门外。
小十郎岔开话题：“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不好？”
笛声悠扬而起，优美的音色在耳边蔓延开来，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开了世间的混乱和黑暗，让外面飘摇的风雨也沾染了些许柔情。
“这笛子的声音，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你听出来了。”小十郎很高兴他能注意到，“原来的笛子音色有些不准，所以便换了新的。”
政宗喃喃自语着：“坏掉的东西……果然应该扔掉吗……”
小十郎没听清，低头问题：“政宗大人？”
政宗回头，凌乱的散发遮掩了他的面貌，他拿出胁差递给小十郎，“把我的右眼挖出来。”
小十郎浑身一僵，“政宗大人你在胡说什么！”
政宗挣脱他的怀抱，陡地拔高嗓音：“我说——把我的右眼挖出来。”
“我办不到。”小十郎紧抿着唇，低头跪伏在地上。
只听到“啪”的一声，政宗干脆把胁差扔到他身前，刀身被撞得稍稍离鞘，露出冷森森的刀芒，而政宗的语气比刀芒还冷：“动手！”
一道电光闪过，雷声轰动如兽鸣。在雷光的衬映下，这瘦小的身影时明时暗，竟令人莫名感到惊心动魄，就像是一直蛰伏在里面的凶猛怪物被陡然唤醒。那怪物正躁动不安着，要撕开这束缚着它的病弱的外壳来到这纷乱的人世！
小十郎依旧静默不语，四周静得得只剩下雨声。
政宗厉声喝道：“小十郎！”强烈的情绪起伏令他右眼的痛楚愈加剧烈起来，他掩住右眼，弓起身子跪了下来，那样的痛他简直令发狂。
“快点！帮我挖掉它！”
小十郎终于颤着手拿起胁差，看着面前痛得全身发抖的小主人，别过面不忍再看，始终没有勇气上前。
“过来！挖掉我的右眼！”政宗再次催促道：“小十郎——”
小十郎深吸一口气，紧握着胁差，一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利刃插进眼窝的瞬间，政宗的惨叫响彻了整个伊达家。
喜多闻声赶了过来，看到廊上浑身是血的两人，身旁传来一声尖叫，随她一起赶到的年轻的侍女已吓得当场昏厥。小十郎性格随了亲姐喜多，而她的性情胆识确实远胜寻常女子，看到这样血淋淋的画面，不但没有被吓倒，还不慌不忙吩咐下人找大夫。
政宗气喘吁吁瘫在小十郎怀里，手按住眼睛，一直有鲜血自他指间渗出，一张小脸没有半点血色。
“我刚看到了……”也许是极痛之下产生的幻觉吧，但刚才他的确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龙。”穿风越雨，拨云追日的龙。
“那就是政宗大人你啊。”
政宗虚弱地问：“小十郎，雨停了吗？”
小十郎看向雨后仿佛焕然一新的院落，草叶仍沾着雨水，在灯光映照下，宛如被覆上一层金砾，水珠被风吹堕的声音沉缓而优雅，像歌者的低吟。“嗯，停了。”感觉到怀中的人愈来愈冷，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样很好……”
小十郎低头与他额碰额，嘴角含了一抹温柔的笑意，“政宗大人你也会好起来的。”就像庭园中那些被风雨蹂躏过的花草，总会等到雨歇天晴的一天。
“小十郎你……”喜多不敢再想下去。。
“我夺走了政宗大人的右眼。”小十郎坦然给出答案。
喜多沉声道：“你身为下臣竟敢残害主子，这是死罪！”
“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政宗的声音很微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小十郎，你夺走了我的右眼……所以，到死也得为我效力。”
“是……一切将如政宗大人你所愿。”
怀中的孩子，用自己的右眼来换取他的一生，是他要效忠的主公，亦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处。
政宗面上终于泛起了笑容，像是雨后的新叶，干净而清爽，生机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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