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一段香

　　过去的岁月看起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柏瑞尔·马卡姆《夜航西飞》
　　医院里意外地有点安静，路上没什么人，过耳皆是风声。
　　躺在病床上的一瞬间，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松下来了。
　　房间里稍微有点闷，但相当暖和，小泠提前打电话让护士多开了一会空调，现在稍微把窗户打开了点缝，于是，最后一点不舒服也被带走了。
　　“我打算明天再去找一下郑医生。”我把被子拉到下巴，自己给自己掖了一下，眯着眼睛，一瞬间又瞌睡了。
　　小泠背对着我收拾着床上的衣服，闻言顿了一下：“好啊，不过我有点事情，可能没法子陪你去了。”
　　“嗯......我先睡会儿。没事儿......”额头上一暖，小泠亲了一下我。
　　我迷迷糊糊地一仰头，伸手拽着她也胡乱亲了一下。
　　“你好好睡。”

　　这一觉睡得可谓是天崩地裂都听不见。
　　梦里光怪陆离，天光如水，醒来时候天刚刚擦黑，屋里一片静谧。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刚刚买来的香薰蜡烛缓缓飘散着甜美的玫瑰香味，下面压着张纸条。
　　我满头都是被闷出来的汗，意识还模糊着，缓了一会，才有点不情愿地把纸条抽出来，揉着眼睛看了一眼——
　　我今天真的有事，先走了。醒了之后先把药吃了，你有点发烧。我问过护士，这个药可以吃。
　　衣服都在柜子，多捂点，别再着凉了。
　　然后是一个唇印。
　　唔......正红的？还是梅子色的？
　　屋子里有点昏暗，看不清楚。
　　她这是干什么去？涂得这么霸气。
　　......也许是关于工作吧。

　　我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裹上毯子,把小泠放在桌上的粥喝了。
　　喝完最后一口，有护士进来了，说是给我换药。
　　哦对，是我脑袋上那个口子。
　　这个护士大概是刚来的，还没有适应我跟小泠的关系，因此进来的时候还有点小畏缩。
　　我往床边挪了挪，头靠在床头上，让她换药。
　　拆了绷带后，清理消毒上药......
　　好吧，小护士刚来，紧张，慢点就慢点吧，等就是了。
　　“......周医生？”
　　“嗯......”
　　好吧，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这几天也真是的，怎么这么嗜睡呢？
　　“收拾好了？”
　　小护士已经收拾停当了，站在一边犹犹豫豫的看着我。
　　“收拾好了。”小护士递给我一样东西，“这是你的吗，周医生？”
　　她手里是一只骨笛，比手掌长一些，黑色泛着枯黄。是小泠送给我的那一只。
　　“啊，是。谢了。”

　　小护士轻轻关上门，我就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骨笛。
　　我对骨笛研究不多，也看不出什么一二三四。
　　翻来覆去的看，就看到刚才骨笛磕在地上一点泛白的口子。
　　嗯......地板有这么硬吗？
　　我眯着眼睛，把灯光调到最亮。
　　唔。这个口子......不像是磕在地上的样子啊。
　　我转动了一下骨笛，顿时，日常光线下的小瑕疵在强光下无所遁形。
　　混乱交错的细小划痕泛着白，露出陈年的骨质。
　　这是，刀划过，砂纸打磨过，才会有的痕迹。
　　刀划过是为了雕刻形状，砂纸打磨是为了消除瑕疵。
　　什么瑕疵呢？
　　我看着那些被隐藏在纹理里的枯黄色，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该不会是——被火烧过吧？
　　念头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小泠说很久以前就送给我这个骨笛了，我是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给她的呢？
　　跟火灾、跟我们闹掰，有什么联系吗？
　　我打了个寒颤，忽然有了个不太好的联想。

　　头疼，真是头疼。

　　我接连着将近一天没有看到小泠。虽然一直用微信联系着，始终不如见到真人的实在。
　　晚上睡觉前，刚洒了一点助眠用的云家香，都脱得差不多了，刚躺好在被子里，才发现暖手宝没充电，还是冷冰冰一块冰坨子，窗帘中间留了一条缝，刺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桌子上的香薰还没收起来，床单也好像很不服帖的样子......
　　这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却提醒着我这不是那个人的痕迹。细节不一样了，总是感觉很奇怪——明明并未有很大的改变。
　　头上换过药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我又看了看针口密布的手。
　　我现在好丧啊。

　　这天晚上，我还是慢吞吞地把窗帘拉上了，一切都收拾了一遍，才能安安生生地躺下睡觉。
　　煎熬。真是煎熬。
　　于是我提前半个小时去找了郑医生。
　　下午，三点。
　　楼道里静悄悄的。
　　我推开门，只见郑医生正坐在电脑后面喝粥，陈微桐过来帮我开门。
　　“来这么早？”郑医生放下碗，陈微桐帮我推着轮椅。
　　郑医生瞅了一眼，又说：“其实我并不建议你这个时候来。时间间隔太短了，不论是对你还是对陈微桐，精神压力都很大。”
　　我叹口气：“好吧。真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陈微桐露齿一笑，“下次记得带点盐酥小饼就更好了。”
　　“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们也就这么做了。”郑医生随手翻了翻本子。
　　“是啊，我想尽快解决这些事情。”我说，“尽量不留到年后，闹心。”
　　“好。”郑医生说，“我想你该知道，这些记忆，是一直在你脑子里的，只不过你当年通过一些手段将它隐藏在了你不知道的地方而已。”
　　陈微桐敲了敲桌子：“喂，别乱翻我的本子好么。”
　　郑医生一撇嘴：“得嘞。你那我在这等你们啊，喏，屋门开着呢。”
　　咨询室有一点变样了，多了很多绿植，茶几上还有一盆文竹。
　　陈微桐扶着我坐下，倒杯水，坐在我对面。

　　静谧，安详。
　　我站在即将被烧毁的房子里，看着年代久远的一幕。
　　小泠靠在沙发边上，拿着一只手镯递给站在窗户边的我。
　　那个时候的小泠，眉目年轻而锋利，举止间是难以撼动的冷淡与镇定。
　　仿佛是一幅缓缓铺开的画卷，旧黄色的光晕晕染开来，“我”不接，小泠把镯子放在沙发垫子上。
　　像是埋在骨头里的沉珂，又像是难以言说的隐疾，被一系列病征硬生生地勾了出来，轰轰烈烈地卷席了我的整个身心。
　　我忽然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就像是水往低处流，我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接下来电影一样的画面。
　　“我”并没有很冷静地同她讨论这个问题，我抓起手边的晾衣架扔了过去。
　　啪嚓落地。
　　小泠的表情严丝合缝，她在沙发上坐下：“我打算出去一段时间。”
　　“我”走过去，捡起那个镯子。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那只骨笛。
　　“我”说：“还、给、你。”
　　骨笛落在小泠的腿上，继而掉在地上。
　　屋子里生着暖炉，是那种旧式的暖炉，需要用煤球的那种。
　　我回来的时候，小泠正把煤球渣子用簸箕清出来。
　　“我”愤愤地走出门。
　　完了。
　　我知道火灾怎么回事了。
　　“我”踢开了一块还泛着红的煤块，踢到了单人沙发下面。
　　当时的我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小泠坐在沙发上，撑着头，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从院子里走过，小泠在楼上窗边看着我。
　　“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学妹来求我借用一下解剖室的人像，“我”招了一辆出租，走了。
　　原来是我先放弃的。
　　你一定很期待我的挽留，然而我拂袖而去。
　　唉。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其实是在场的。
　　去学校的路上，我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委屈。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惶然。
　　然而等我想好了怎么跟小泠再聊聊时，已经到了学校，无奈只能先给学妹开门，借记条什么的完事儿后，天已经擦黑了。
　　我隐隐约约感觉不太舒服，那时候我其实就约莫大概知道我们之间真正的死结了。
　　我想再谈谈。
　　丢面子也好，不要脸也好，纠缠也好。
　　我不想失去这个人。
　　如果我们后来真的没有再见面，那小泠也许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人。那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印象太深刻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我说，我想各位已经知道了。
　　天干物燥，火势起的很快。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烟和火了。
　　吓得“我”一哆嗦。
　　小泠就很狼狈地站在邻居家门口打火警电话，手里还拖着箱子。她看见我立刻就皱了皱眉。
　　钱乃身外之物。我当然知道。
　　只能庆幸孤儿院里几乎没有人，只有院长好像还在办公室里。好像。
　　“我”立马把围巾弄湿了捂在鼻子上，外套一脱就企图往火场里冲。
　　院长对我的影响真的很大，大到我根本没法思考就直接进去了。
　　浓烟滚滚。
　　“周泽！出来！”小泠厉声喊道。隔着时光，我都能听得出来语气里的慌张。
　　“周泽！”
　　之后就是邻居的惊呼。
　　小泠的爆发力无与伦比，力气也很大，拽着我的手腕，“我”竟然挣脱不了。“我”死死瞪着她。
　　她说：“回来！”
　　“我”硬拖着她踉踉跄跄往前走，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
　　狗血，真是非常狗血。我自己看了都想再抡自己几巴掌，脑子绝壁瓦特了。
　　热辣辣的火焰，烟熏火燎的。
　　轰一声，后边的什么玩意儿倒了。火星四射。
　　火海吗？差不多了。
　　热气蒸腾，我隐约听见邻居的叫喊。
　　我踹开院长的小卧室门，火风猛烈，我被呛住了。
　　柜子轰然倒下，白色烧焦的文件漫天飞舞。
　　小泠把我往后带了一步，她自己却被燃烧的柜子带倒了。砰一下，她整条胳膊几乎都着了。胳膊上那一片惊心动魄的烧伤，就是这样来的。
　　“啊——”
　　尖叫。
　　那一定非常疼。
　　救护车消防车尖鸣着呼啸而来。
　　然后，我好像是因为吸入有毒气体过多，直接昏迷了。
　　我的上呼吸道从小就毛病繁多，这次就直接休眠了。
　　昏迷了好几天。
　　可是自醒来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小泠。
　　全身大面积烧伤，须转院治疗。
　　我都不敢去想，小泠的那对养父母，究竟是什么反应。
　　小泠为什么要拉开我呢？
　　因为还是喜欢的吧。
　　是......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