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突然，窗外的街上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惊慌的喊声：“失火啦！青云斋失火啦！”

　　他的身影一顿，她已睁开眼，怔怔地望着他。窗外传来的喊声忽远忽近，她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紧紧拽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不好，我们得回去！”

　　匆匆走出客栈，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正逐渐蔓延，照亮了夜空。他们随着人流穿过朱雀桥头，回到青云斋，只见门前已经聚集了许许多多的百姓，还有官府派来的人在催促着救火，一桶又一桶的水泼洒在火中，火势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容烟握紧了袖中冰凉的手，低声道：“这一场大火，必然会把封妖瓶都烧坏……那些恶妖若逃了出来，金陵城便会大乱。”微微一顿，喃喃道：“究竟是谁干的？”

　　身旁的青年沉默着，火光卷着热浪扑面袭来。他抬起眸，望向夜空，却忽然在那一刻顿住了身影。

　　“阿烟。”他低声唤道，“你快看。”

　　她闻言，抬起眸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青云斋的上方，渐渐有青黑的雾气冒出来，一团接一团，聚集成浓密的妖气。半空中有狰狞的笑声传来，一阵劲风掠过，只见妖气争先恐后地往秦淮河方向涌去了。

　　她想说什么，可一回头，看见青年眉心赤色的婆罗花印记正渐渐亮起来，俊美的眉眼也有些妖异的变化，不由得蓦地住了口，怔怔望着他。

　　青年沉默地望着夜空，像是看到了遥远的地方，深幽的瞳孔忽然放大，冰冷的仇恨几乎要将人吞噬，一片猩红渐渐蔓延开来。

　　她的心一紧，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白眉？”

　　他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声音沙哑：“我又看见那个人了。”

　　“谁？”她怔怔地问。

　　“那个伤害过你的人。”青年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去回忆，“要是再被我遇上，我一定加倍奉还于他。”

　　她默然了。

　　“走吧。”隔了半晌，他握住她的手，冰凉凉的，“回客栈。”

　　容烟低低“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那一瞬，却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从他的指尖传来，是与灵力不同的戾气，带着疯狂的仇恨向她涌来，她只觉眼前一黑，呼吸忽然变得无比困难。

　　她蓦然把手抽了回来。

　　心口仿佛被细细的针扎进去，疼痛蔓延开来，她的身影晃了晃，他迅速扶住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只是摇了摇头，抚着胸口，脸色渐次苍白下去，视线变得模糊，神识也恍惚起来。

　　“阿烟？”白眉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臂，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下越来越虚软，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了，双膝一软，倒在他怀中。

　　“阿烟！”他的眸色一紧，低哑着声音喊她，可她的意识已经模模糊糊，无力地靠在他怀中，腕间赢鱼的光彻底黯淡熄灭了。

　　他扶住她的肩，摇晃了几下，她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

　　周遭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青云斋的大火熊熊燃烧着，将夜空映得如白昼一般。她的呼吸渐趋微弱，他撩开她鬓边的散发，火光也无法将她苍白的脸庞映红。

　　白眉俯下身，将她拉到自己的背上，背着她往回走。

　　她似乎难受地挣扎了一下，喃喃道：“过去的都忘掉……不好吗……”

　　他没有言语，背着她，穿过朱雀桥，缓缓走在河岸上，无意间抬眸，望见一树梨花开了，微风拂过，雪白细小的花瓣纷纷扬扬而落，落在他的肩头，落在她的发上。

　　她的脸庞倚在他的肩头，呼吸虽弱，却很平静，也不知是梦还是什么，她喃喃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去。

　　“慕二哥说过……从金陵一路向西……就到了云梦泽……云梦泽的南边，有一座菩提山……”她梦呓似的道，“我想去菩提山……”

　　“为什么想去菩提山？”他低声问道。

　　“因为……我死在那里……也生在那里……”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我的灵体……总有一天会消失……”

　　他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歇花客栈，那女子仍旧坐在那里喝酒，见他们进来，只是瞥了一眼，继续低下头来，一边摩挲着酒杯，一边自顾自地吟了一句诗：“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白眉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目光莫测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女子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秦淮河有桃叶渡，相传曾有个名叫桃叶的舞姬被葬在那个地方，她生前最爱以红绫舞曲，死后桃叶飘满了河面，不知客官有没有兴趣去游一游？”

　　他的眉目一沉，变得格外冷冽：“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在金陵几十载，骗你作甚？”女子笑道。

　　白眉没有再言语，背着容烟回了房。

　　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正要起身，却忽然被她紧紧攥住了手。

　　她的指尖是冰凉的，仿佛细雪般，一路凉透至心底。他的心一痛，抚上她的脸庞，低声道：“阿烟，我想我找到琉璃了。”

　　她蹙着眉，只是喃喃道：“师兄……”

　　油灯的灯芯“噼啪”跳了一声，光芒明灭中，他缓缓俯下身，靠过去，她清浅的呼吸在耳畔都变得格外近在咫尺，长长的眼睫一动不动，在脸庞上投下阴影。终于，他闭上眼，唇碰到了她眉心，有淡淡的温柔。

　　这个吻，一触即离。

　　“阿烟……”他的声音低而沙哑，“等我，很快回来。”

　　说罢，起身离去。

　　·

　　天微微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日光驱散了黑夜，容烟朦朦胧胧醒来，睁开眼，慢慢环顾四周，房中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她勉强坐起身，看见那盏油灯已经快要燃尽，灯芯只余下短短的一截，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体内的灵力像是被什么冰冻住了，冷意时不时从灵脉渗透到四肢百骸。

　　推开门，走出去，脚下还有些发软，她看见昨夜的老板娘坐在客栈门口，一颗颗地剥着桃果，剥好的果子就放在簸箕上，铺开晒在阳光下。

　　她静静地站了片刻，老板娘没有回头，只是开了口：“醒了？”说着，指了指地上的桃果，“吃吗？”

　　“多谢。”她摇了摇头，缓缓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怔然地望着天空出神。隔了半晌，才问道：“请问，有没有看见……”

　　“他出去了。”老板娘打断了她的话。

　　“他去哪儿了？”她问。

　　老板娘剥桃果的动作一顿，“不知道。”

　　她沉默下来，抬手抚着胸口，感觉到微弱的灵力，仿佛握在掌心的沙子，正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流失。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菩提山的婆罗花开了，一魂一魄寄托在一朵婆罗花上，幻化成形，而其余的残魂还飘荡在山间，不知所踪。

　　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去菩提山。

　　“老板娘，”隔了半晌，容烟轻轻开了口，“你不是凡人吧？”

　　女子的身影顿了顿，片刻后，才慢慢道：“姑娘好眼力，我叫方歇花，是葛莲大师的关门弟子，曾经在葛莲山修过道，故习得长生不老之术。”

　　“哦？”她微微向前倾了身子，“你在凡间多久了？老板可在此处？”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零一载，凡间其实也没什么有趣的。”老板娘剥完了桃果，哗啦啦抖了抖簸箕，不甚在意道：“我家男人出远门去了，要半个多月才回来。”

　　“那……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琉璃的舞姬？”她问道。

　　方歇花抬眸瞥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琉璃没听过，只听过一个叫桃叶的舞姬。”顿了顿，垂下眼皮，“但那个舞姬，在五十年前就死了。”

　　·

　　桃叶渡是金陵城南，秦淮河上的一个渡口，这里与夜晚的秦淮河不一样，没有胭脂水粉，河岸两侧是青瓦白墙的民居，水面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几艘小木船靠岸停着。

　　有一块石牌坊立在岸边，上面是苍劲的笔力书写“桃叶渡”。

　　天是清朗的，云彩淡薄。青年立在一叶扁舟上，随水波飘荡在河面，微风拂动哑黑色的袖袍，他眯起眼望着那日光，眸中却有些暗沉。

　　“公子，”撑船的艄公戴着斗笠，嘿嘿地笑道：“您别看咱们这渡口就一块石牌坊，上面的字可是前朝那位赫赫有名的风流晋王亲笔题的呢！”

　　隔了半晌，青年才“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你过来一下。”

　　艄公愣了一下，放下桨，刚要走过去，脚踝却忽然一痛，膝盖一软，还未反应过来，便整个儿摔了下去，震得小船在河面上摇摇欲坠。

　　头顶响起一声轻笑，传来青年似笑非笑的声音：“人不像人，鱼不像鱼，腮都露出来了，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大人！”艄公慌了，爬起来跪在他脚下，一个劲地磕头，“小的只是秦淮河里的一条黑鱼，修炼了几百年，才修成个人形，在凡间混口饭吃，绝没有害人之意！”说着，近乎哭求道：“求大人放过小的，万万不要将小的打回原形！”

　　“既然你没有害人之意……”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艄公，“那我问你，听过琉璃这个人吧？知道她如今在桃花渡的哪里吗？”顿了顿，微微俯下身来，指甲变得尖利而长，寒光骤现，“你若是敢骗我，我便立刻将你撕成鱼肉碎片，扔回河里去。”

　　艄公吓得一个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不敢……琉璃……就就就在……”

　　话未说完，艄公突然面色大变，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踉跄后退一步，往水里一跳，“扑通”一声，化成一条黑鱼游走了。

　　白眉的眸色一沉，回过身来，却见水面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静得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如同死水一般。他沉默地望着前方，小船停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岸边的民居开始被挤压，变得扭曲。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渐渐有阴云聚拢而来，遮蔽了日光，幽幽的一阵香风袭来，河面上瞬间弥漫开令人迷醉的浓雾，结界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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