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三生缘

　　“哟，我道是谁不请自来呢？”

　　半空中响起女子咯咯的笑声，一道红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卷而来，瞬间将小船搅得粉碎，“原来又是你。”

　　白眉的脸色微变，凌空而起避开溅起的水波，再缓缓落于渡口石碑之上。可还未站定，背后一条红绫“咻”的一声化作利刃倏然袭来，他迅速侧身躲过，险险被划破了肩头，幸而未见血。

　　琉璃见红绫未击中，便要扬手收回，可就在那一瞬，结界内的空气突然波动了起来，她怔了一瞬，远远望见青年的瞳孔蓦地放大，眉心赤色的婆罗花印记骤然亮了起来，周身的气势卷起狂风，墨发随风飞散开，眉眼变得冷厉而妖异。

　　白眉冷冷抬起眸，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缠住红绫，猛然用力一拽，琉璃只听得耳旁风声猎猎作响，转瞬间她已被他拽到渡口上，踉跄几步，呼吸蓦地一窒，被他死死压在了青石墙上。

　　他的神情淡淡，“我有话想要问你。”

　　“问我？”她笑了起来，丝毫没有惧怕，“我倒是想要问你呢，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桃叶渡，不怕被我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吗？”微微一顿，似柔弱无骨的玉手勾起一缕长发，呵气如兰：“我喜欢你呀……生得那么俊，和那些山野杂妖可不一样……”忽然顿住话语，凑到他的肩头嗅了嗅，眸中顿时闪过惊诧之意：“怎么是你？那夜中了我纱罗之毒的人是你？为什么你能活……”

　　“你是桃叶。”他不为所动，平静地望着她道：“五十年前死在桃叶渡的那个舞姬，将自己的身体祭献给了没有形体的妖怪纱罗，就变成了如今的琉璃。”微微一顿，淡淡问道：“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想要变成妖怪？”

　　琉璃的身影微微一僵，浓丽的眉眼在日光下一寸寸变凉，可她最后也只是笑了笑，“谁知道呢，反正桃叶已经死了，她死在自己的执念下，但我不是她，我不懂她的情，更不懂她做的那些傻事，我只知道，我要得到我想要的。”

　　“哦？”青年轻笑一声，勾起凉薄的唇，“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呀。”她踮起脚，以缠绵的姿态贴近他，攀上他的肩，眉眼弯弯地笑，“不过……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白眉低眸淡淡望着她，“如果我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必来问你。”微微一顿，“青云斋的火是你放的？”

　　“是又如何呢？”隔了半晌，她才慢慢扯开唇角笑起来，语气变得轻佻又傲慢，“我的修炼马上要渡过一个劫期，我需要吸收更多的妖力来支撑我渡劫。”

　　“原来如此。”白眉微微颔首，抬起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问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如何？”稍微一顿，他的长眉挑起，眸中没有太多情绪，“你借我纱罗幻境一用，我将白岩神果赠予你，可以令你妖力倍增。”

　　周遭安静许久，琉璃轻轻笑了起来，“有趣……有趣极了，你想看什么？”

　　“想看我被封印前发生的一切。”青年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黯然，“包括所有曾被我忘记的人和事。”

　　“好。”她弯唇一笑，双手覆上他的眼，“你且看。”

　　河水静谧流淌，幽幽的香气飘来，柔软滑腻的红绫拂过，眼前幻境渐渐呈现，是蔚蓝的苍穹下，玉山山脉绵延起伏，五座峥嵘突兀的高山直插云霄，天边云霞涌动，其中最顶峰积雪如玉，壮丽晶莹。

　　一座巍峨的魔宫伫立在玉山山顶，从高俯视，有一潭北半为圆日，南半为弯月，清澈盈盈，名曰“日月潭”。

　　在日月魔宫的深处，宝座由日月潭水底的千年水晶镶嵌而成，光华耀眼。他眉目沉沉地倚在冰凉的宝座上，哑黑的长袍曳到冰凉的石砖上，千万妖魔跪地高呼：“日月同辉，星辰永寿，一统三界，魔尊万世——”

　　他静默地站起身，却凝望着遥远的地方，始终一言不发，只缓缓摩挲着掌心的灵珠。

　　魔宫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这时，翟真匆匆从宫外走进来，踏上石阶，低声对他道：“尊上，姬鹿上仙来了。”微微一顿，声音愈低，“她在洛雪崖上等着您。”

　　周遭是长久的寂静，他深沉的眸中涌起汹涌波澜，语气却似淡淡平静，“姬鹿是将要成婚之人，本尊早与她再无瓜葛，何况此处乃魔界，她为什么要来？”

　　翟真垂首。

　　他没有再言语，缓缓走下石阶。

　　玉山山顶终年白雪皑皑，日月魔宫外亦是一片无暇的白。洛雪崖上立着那一袭白衣的身影，她背对着他，长发被寒风吹得凌乱。

　　他久久站在她身后，凝望着她的背影，心底却是沉寂一片。半晌，方才动了动唇，想要低声唤出她的名字，可说出的话却带着冰冷，“你不该来。”

　　她回过身来，似平静地望着他，掩在袖中的手却微颤地攥紧，“师兄，跟我回去。”

　　“回去？”他看着她的眼睛，却轻笑一声，“回不去了。本尊盗走灵珠，背叛师门，屠尽一城百姓，仙界又何来本尊的容身之地？”微微一顿，眸色渐深，“本尊一直在被你……不，被你的夫君算计，若非本尊破开九天玄狱，如今恐怕早已身死玄冥神火之中了。”寂静片刻，唇角却微扬，“怎么？莫非还要本尊亲临婚宴，贺你们白头偕老吗？”

　　她脸色苍白下来，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淡淡打断：“姬鹿上仙，本尊并无薄礼赠你，此处也非你当踏足之地，若无要事，还请回吧。”言罢，便要离去。

　　可转身的那一瞬，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师兄，你恼我也好，恨我也罢，不要再错下去了。”微微一顿，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带了无尽悲凉，轻得似要被风吹散，“你忘了吗？我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所以……跟我回去，向师父、父君请罪，好不好？”

　　他没有言语，静静凝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相隔天涯。天边一只雪白的飞鸟哀鸣而过，转眼便消失在山的尽头。

　　良久，他缓缓将手从她手中抽回来。

　　而下一瞬，只听得锵然一声裂响，他已拔剑出鞘，剑风凄厉凌冽，寒芒倏忽掠过，剑尖抵住她的咽喉。

　　“看在曾经师兄妹一场，今日本尊不伤你，但从今往后，你我此生再无相欠。”

　　话音落下的刹那，寒风忽然大作，夹着冰雪袭来，心口疼痛寸寸蔓延。他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化为虚无，直至被寒风吹散。

　　洛雪崖上再无她的身影，只余他孤身一人立在那儿，寒风猎猎灌进袖口，纷飞的细雪覆上他的眉目。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双无骨的玉手攀上他的肩，抿唇笑道：“这幻境……尊上可还满意？”

　　白眉的身影一顿，没有言语，却听得身后人笑道：“我真是好奇，像尊上这样厉害，为何会被封印三百年？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堕入魔道？”

　　“这不是我全部的记忆，”隔了半晌，他才缓缓开了口，“还有很多过去的事情。”

　　“尊上若是还想知道，便再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琉璃在他耳畔呵气如兰，幽香阵阵，“那个整日与你相伴的姓容的姑娘，你将她的灵魅之体夺来给我，我便再给你看更多的幻境，而我也不用顶着这纱罗妖怪的躯体四处晃荡，我可以变得更美、更年轻……”微微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捂嘴笑道：“尊上怕是还不知道，那个容姑娘的灵体那么脆弱，只要我弹指之力，她随时可能会灰飞烟灭……”

　　话音未落，呼吸蓦地一窒，喉咙被人狠狠掐住，发不出声音来。

　　倏然睁大的瞳孔中映出他俊美冷厉的眉眼，周身几乎妖异的紫光大盛，声音低沉而沙哑：“你敢动她。”

　　幻境陡然破碎，又回到了结界内寂静的桃叶渡口。

　　“我若是杀了她，你会痛吗？”琉璃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可是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说得轻巧，到头来，你不也还是亲手杀了她。”

　　青年的眼神倏然变得沉冷，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将她的脖颈勒出了青紫的痕迹来。她的唇角扬起一抹轻佻的笑意，“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

　　突然，结界内的空气猛烈地波动起来，隐约听得结界碎裂的声响，一道道裂纹出现，琉璃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只见天边现出一道耀眼的红光，剑尖刺进结界，彻底将其破碎。

　　“谁……谁破的结界？”她慌了，踉跄后退几步，脚下却一空，跌进了渡口河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红绫被河水浸湿，零落飘散在河面上。一瞬窒息，冰冷的河水将四肢百骸冰冻。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生，虽长在秦淮河上，却最怕河水。

　　因为，只要到了河水中，她便不再是琉璃，而是桃叶。只要触碰到河水，便如同坠入一面镜中，桃叶的魂魄会占据这具身体，彻底夺走她的神识。

　　她的痛苦……她的悲哀，那些旧年的记忆如铺天盖地的海潮般涌来，瞬间将她灭顶。细碎的日光落在渡口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那一年，透过清澈的河水，看到暗夜幽幽的月光，还有那个倾身跳下河水，如鱼儿般快速游来救她的那个青年。

　　涌来的梦如破碎的镜子，而她在镜中又看见了他，那个一袭木兰法衣的青年，在暮春的漫天杨絮之中，微微倾身下来，将一朵桃花别在她鬓边，在襄阳城淅淅沥沥的雨中，他将浑身是血的她拥入怀中，轻轻的叹息从唇边溢出，低声道：“这一世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她阖上眼，身体越来越沉重，在河水中渐渐沉没。

　　·

　　天边阴云涌动，日光被遮蔽。

　　白眉立于渡口之上，低眸望着波澜渐渐平静下来的河面，神情复杂。眉心有隐隐的刺痛传来，赤色印记忽暗忽亮。

　　冷风从破裂的结界外涌进来，他却并未回过身去，只闻耳畔有呼啸的剑气霹雳袭来，一柄镶嵌着血玉髓的破魔剑斜斜插在他身侧的青石板中，如削泥般将石板劈成两半。

　　紫衣青年踏着剑气而来，身影挺拔傲然。他的眉目年轻冷俊，却也冷得如深秋寒露，他微微抬手，宝剑便“咻”地飞一声回到他手中。

　　“大人！”几名侍卫匆匆赶来。

　　长翊抬手示意他们止步。

　　桃叶渡口上的一个青年，身姿颀长，正静静地立在渡口，眸色淡淡地望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一袭黑袍曳在地上，哑黑得深邃如浩荡烟海，身后渡口古波荡漾，风拂过他的袖口，周身气势依然不减。

　　片刻的寂静，渡口上凌冽的寒风倏忽而过，冰冷的剑刃转瞬便贴上了白眉的脖颈，耳畔响起青年沉冷似寒冰的声音：

　　“何方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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