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之洛神赋

　　第七章读心术

　　李衍庚、关初枳、阿宝，并有两个虎贲中郎将，并排坐于屋内狭窄的空间里，因为没有案几，所以只好人手端着一碗水，几人大都是身着铠甲、披坚执锐、肩宽腿长的武将，所以此刻显得十分拘谨而怪异。

　　“灾民太多，寺中并无存粮了，连茶叶也早已经消耗殆尽，无甚可以招待诸位的，实在对不住。”崇凰温和道。

　　崇凰轮廓柔和，面色素白，如墨黑发瀑布一般，半髻半垂，肤若细瓷，一双淡眉之下，是一双足以让人见之不忘的秋水瞳眸，盘桓之间竟好似有湖光潋滟，闪烁流华。他静坐其间，不动声色，纵使没有锦衣华服也清贵无双。

　　看着这个人，李衍庚想，或许他可以找到当年商浥尘名动天下的倾国倾城来。

　　崇凰敛目而坐，缓缓的饮了一口水，方抬起头略作惊奇道：“诸位一路风尘，不渴么？如何不喝呢？”

　　李衍庚略皱了皱眉，闻言随即眉目舒展，笑道：“那臣便不客气了！”

　　说着饮了一口，惊奇道：“这水怎么竟有一丝甜味？”

　　崇凰微怔。其余几人听了也低下头饮水。

　　就在众人皆低头饮水的时候，崇凰看到李衍庚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阿宝像干酒一样将整整一海碗的水一饮而尽，奇怪道：“有甜味吗？我怎么没尝出来…”

　　李衍庚嘴角一扯，忍不住笑了。他看到众人皆不自在的样子，便不由想到，不日前他还在雩邑饮酒作乐、摔盆打碗，过着“身在此间，不闻天下”的逍遥生活，而短短几日之后，他却当上了羽林中郎将，统领一千禁军来到青州接驾，不但见到了真正的江湖之远和百姓疾苦，更是见到了这个前途未卜的正宗皇子，并手捧着一碗寡淡至极的水，于陋室与一干人相对无言，思及此，方叹一句：人生际遇，果真变幻莫测。

　　崇凰微笑着看阿宝将水一饮而尽，问道：“可还要么？”

　　阿宝方觉自己失言，顿时受惊一样，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已经饱了…”

　　李衍庚料想阿宝此刻心里一定在想：“呵！竟不是个和尚！”

　　夜里，阿宝委委屈屈的饿着肚子。

　　关初枳见李衍庚一言不发的所有所思，便道：“看来公子凰是个心怀仁义之人，少年老成，八风不动，待人温和，将来是个好主子！”

　　李衍庚闻言看了看他，笑道：“怎么，关兄被那小小少年的障眼法迷住了不成？”

　　关初枳惊奇道：“什么障眼法，何出此言？”

　　李衍庚但笑不语，顾左右而言他道：“不过关兄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倘若好好扶持，他日后可能还真是个好主子！”

　　一旁的阿宝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两个眼睛瞪的大大的，吃惊道：“日后好好扶持？——我的天，公子，你怕不是要从此改邪归正，以谋正道了罢？”

　　李衍庚不由得赏了他一记暴栗：“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改邪归正！”

　　阿宝顿时更加委屈了，两眼噙着泪花，伸手揉搓这自己无辜的脑门，小声道：“我就说嘛，本性难移…”

　　第二日，清晨，众人还未醒来。

　　李衍庚开门，有一小师傅为他们送来了几个珍贵的面饼，他随手拿了一个，并未吃，而是信步走出了院子。

　　院中已经有小师傅在那里分起了米粥。他慢慢的边走边打量着，将面饼送到嘴边，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向一个方向看去。

　　果然，墙角一个模约四五岁的孩童，正嘴里咬着脏兮兮的衣襟，用一双饥饿且怯生生的眼神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是他手里的面饼，那孩子形容消瘦，不知穿着谁人的衣服，既宽且长，更衬托的他骨瘦如柴。

　　李衍庚愣了愣，遂将自己的面饼递过去，他走近时，那孩子却吓得连连倒退，直到被逼到墙角。

　　李衍庚无法，只得缓慢走上前去，挤出来一个自认为是和蔼的微笑：“吃的，给你的。”

　　那孩子显得更害怕了。

　　李衍庚：…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刚出雩邑没几天，他的魅力值就跌至谷底了么？搞什么？本公子可是一笑迷倒万花丛的人！

　　“他是怕你的佩剑。”

　　一个清泠的声音传来，一回头，崇凰已经不知不觉的来到他的身边，道：“你将佩剑取下来，再过去。”

　　李衍庚觉得言之有理，随即将佩剑取下来，交到崇凰的手上。

　　崇凰结果剑，嘴角含笑。

　　“公子何故发笑？”

　　“你不是羽林中郎将么？如此轻易就被缴械，但凡我有害人之心，将军这会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了。”

　　李衍庚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看来这江湖真是险恶，我还是早日回去做我百无一用的纨绔比较合适！”

　　崇凰将佩剑还给他，亦笑道：“将军不是浪荡子弟，为何总是要张口闭口以‘纨绔’自居呢？”

　　“哦？”

　　“我听说，一个真正醉身花丛、胸无苍生的人，是不会整日以‘纨绔’自嘲的，是故我猜测，将军你要么是对这熙熙攘攘的大争之世失望，要么——就是借纨绔之名作自己韬光养晦的保护伞。”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李衍庚多年来嬉笑世间，身在雩邑，在权利和欲望的中心，见到的皆是英雄奸佞如浪花，无论是宦海浮沉还是纵横疆场，是尔虞我诈还是权谋倾轧，不过来去数年，光华转瞬即逝；看惯的皆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熙熙攘攘，来往喧嚣，到头来还不是沦为黄土垄中，泥土一抔。

　　这么多年，世人皆言他李衍庚是无心无谓之人，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忘了，要不是无奈又无能，谁人甘愿做一个没有用处的废物呢？

　　方才崇凰的一番话，如同一枚小小的箭镞，插入他好似堪比城墙的伪装，直击内心，不想他这么多年来的心事，竟被一十四岁的少年言中了。

　　他哈哈大笑：“依公子之论，我们二人也可算是同道中人了！”

　　崇凰闻言，眉头微蹙：“这是什么道理？”

　　“无他——”李衍庚笑的一派轻松随意，一双桃花眼玩味的眯起来，“都是披着伪装做人行事呀！”

　　崇凰闻言脸色稍变：“愿闻其详。”

　　李衍庚抬头貌似大量了一下天色，思量片刻，道：“据臣所知，公子今年刚刚十四岁，长于这与世隔绝的寺庙之中，现下却要回朝，前路未卜，祸福未定，自臣开始，所见之人，所历之事，皆是未知数，所以公子心中，是忐忑的——自昨日一见至今，公子强撑着一派老成，又与臣论及佩剑与纨绔，看似实在给臣一个下马威，实则太过刻意，外强中干——公子再博学多才，到底只是一少年人，臣斗胆进言，臣绝非奸人，公子可放下戒备，自在一些。”

　　崇凰不料他会看出自己的外强中干，并看的这样透彻。他自小长于寺庙，确实涉世未深，生下来身边就没有父母兄弟，孤孤单单长大，练就了一副表面淡定从容、内里冷淡洞悉的性子。他逼着自己少年老成，遇事从不惊慌，喜怒不行于色，一直是别人的依靠，不想竟也有被别人戳穿的一天。

　　崇凰苦笑一声道：“将军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必矢口否认。只是想必，将军你洞察人心的功夫是多年来——纵身花丛、阅人无数的结果罢？”

　　李衍庚大笑：“哈哈哈——公子真乃一妙人呐！臣洞悉人心是纵身花丛、阅人无数的结果，那不知公子您的读心之术又是如何练就的？”

　　崇凰一笑，看着远处布施的小师傅：“我哪里有什么读心之术，只不过古往今来，天地人心，都是一样的罢了。”

　　李衍庚闻言一怔，随即收起自己随意姿态，朝公子凰郑重行礼道：“公子之言让人叹服，是臣方才唐突了！”

　　“无妨——”崇凰真诚的看着李衍庚，“将军将话说开，令我也正好长舒一口气，师傅曾经说过让我不要轻易回朝，可我挂念父母，纵然前途凶险，也要回去看看，所以回朝之事还要烦劳将军。”

　　“公子言重了，”李衍庚拱手道，“臣当竭尽全力护送公子回朝。”

　　太阳升起，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李衍庚骑在马上，看远处公子凰与老和尚话别。

　　“公子最终决定要回雩邑了么？”

　　“是的，我曾经日日夜夜期盼可以见一见我的父亲，可以在母亲的牌位前为其上一炷香，其实我回朝是自打我被师傅您就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如此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啊——”老僧长叹一声，言语之间满含对公子凰的担心与不舍，“既然公子去意已决，那老僧就祝福公子一路顺风，早日与皇上父子团聚，只是公子一定要记得老僧昨晚之言，如果公子在雩邑…待腻了，尽管回来，迦音寺永远是公子的家。”

　　崇凰闻言，顿时眼眶湿润，声音哽咽道：“师傅待我恩重如山，等见过父亲，事情皆有个定论，我就会回来。”

　　“痴儿，凡事莫要强求啊！”

　　崇凰放开了老僧的手，忍住悲恸，缓缓将背后斗篷的兜帽罩住自己。老僧伸手，像是还想要抓住什么，可一双手伸出，终究落空。

　　他心里明白，崇凰虽然长于佛祖身边，吃住念佛，可十四年来，从未停止过思念红尘前往，其从未谋面的父亲与死于非命的母亲是他一生的执念，放不下，剪不断，心有不甘，情有不愿，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等待他的亲生父亲来见他一面，等待着为母亲申诉冤屈、惩奸除恶。

　　十四年的青灯古佛，并非毁于一旦，而是从一开始，就身在佛寺，心向红尘。

　　他不禁微微伸长了脖子，看着这个从小由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倔强的放开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朝前路走去。心下一片茫然，好似什么及其重要的东西与他擦肩而过，终于失之交臂，到头来让人无能为力。

　　痴儿，执念太深，纵使强留，又有何用呢？倒不如随他去，或许一场劫难之后，又会是另一种参透与重生呢？

　　凤凰重生…凤凰重生，凤凰——涅槃重生。

　　崇凰上了马车，撩起帷帐，向前方的李衍庚道：“将军，启程罢。”

　　李衍庚从远处向老和尚拱手致意。

　　笑着用崇凰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公子，准备好回到红尘凡间了么？”

　　随即，他高声喝令全军：“启程，返回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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