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之洛神赋

　　九华台内，一模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惬于榻上，他只着里衣短襦，外披玄色蚕袍，未及冠冕。

　　阳光从窗棂斜斜照进他的卧榻之上，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眼窝微微凹陷，虽是一副缱绻病容，却也难掩其温润眉目与芝兰气质，昔日俊美光华可从中窥探一二。

　　“咳咳咳…”他气息稍嫌微弱的轻咳不止。

　　张贵妃在一旁忙亲手接过宫女递来的托盘奉上。

　　“陛下，这是紫玔道人新为陛下炼制的丹药，说是对陛下的病大有裨益，臣妾伺候陛下服下罢。”张贵妃担忧的望着皇上的病容。

　　崇离止住了咳嗽，长叹道：“药石丹药，名珍滋补，每天如流水一般，可朕的病总也不见好，也罢——”说着接过丹药，用参汤服下。

　　“臣妾听那紫玔道人说，陛下近日的病全是因为朝中有奸佞妖孽作祟，才使得紫微蒙尘，料想就是那百里小人妖言惑主!”

　　“朕还是不敢相信，百里韬真的外通西琰，与那牧衔狼狈为奸？”

　　“证据确凿，那百里韬平日里张口闭口江山社稷、忠义爱国之言，可背地里却是勾结外敌，戕害忠良，此次西琰兵败很可能就是他暗中泄露我军军情密报，致使我朝五万将士丧命！”

　　崇离听了此言，面露难色，沉默良久。

　　张贵妃见了，接着道：“陛下需得将此等奸人正法以正乾坤！”

　　崇离眉头紧蹙：“要真是这样，百里韬罪不容诛！”

　　“请陛下灭其九族，杀鸡儆猴，看朝中上下还有哪个通敌叛国！”

　　“如此——此事就交由你弟弟处置罢。”

　　牖狱是朝中关押重犯之处，恶臭无比，终年暗无天日，凡是进了这里的人很少有能出去的，即便是有命出去，也多半已经残废痴傻，成为废人。

　　魏悉在狱卒的引领下穿过牖狱阴暗潮湿的走廊，所到之处不乏□□哀叹、嚎啕悲泣之声，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司徒大人，到了。”

　　“有劳，容我单独问这罪人几句话。”

　　“是，大人，小的告退。”

　　魏悉接过昏黄的灯笼，朝里间的人探去。

　　只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奄奄一息的靠在草垛上，他虽然被打的皮开肉绽，但一声不吭，安静非常。

　　魏悉心中悲愤之情几乎溢出胸膛，颤声轻轻呼唤道：“百里大人——百里大人？”

　　那人闻声缓缓的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说道：“你怎么来了？”

　　魏悉强内心似有千言万语，但他强压下汹涌澎湃的悲怆，最终张张嘴，只道出一句：“来看看大人。”

　　百里突然来了精神，激动到：“是——是陛下让你来的吗？！”

　　魏悉沉默了。

　　“哼——你这是猫哭耗子…老夫现下已经是那狗贼的盘中鱼肉，休要再在…在老夫面前惺惺作态！”

　　魏悉闻言更是悲切：“百里大人要是当初听我一言，韬光养晦，现今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百里韬痛斥道：“你以为老夫会跟你们这些人一样…委身事贼，只知道苟全性命，不知道匡扶皇权？这世道啊…乌云蔽日，人心沦丧，礼崩乐坏，不敬朝纲——悲夫我大启百姓！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臣工，奴颜婢膝，君子不耻！”

　　魏悉苦口婆心道：“大人，老夫有一言，大人不死，张丞相不会罢休的，所以大人您还是认下所有的罪名，如此便可少受一些苦楚——”

　　“——休想！老夫是被冤枉的！陛下…对…陛下一定会为老夫洗清冤屈的！对…陛下！老夫之心日月可鉴呐！老夫一家老幼，三十多口啊！”

　　说到这里，百里似乎是有些疯魔了，嘴角抽搐，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魏悉不忍直视，知道恐怕百里韬已经快要魔怔了，知道再劝已是无益，只得强压悲痛，突然伸出手死死的抓住百里的双肩，直视他混沌的眼睛。

　　“百里韬！我问你，你平日与走得近的臣工的往来书信在哪里？！快说！你不说，我立即杀了你全家！”

　　百里受了刺激，大声悲恸挣扎：“啊！我不知道！不知道…陛下杀了老臣——放了家人罢！”

　　外面听到百里韬的哭闹，立即进来好几个兵卒，将其左右压制，百里挣扎间又挨了几脚。

　　“大人，这厮已经疯了，大人没有伤到罢？”

　　事已至此，魏悉已经不能再问出什么了，只得沉重的缓缓道：“无妨，罪人已经疯了，动刑已然无用，将供词拿来，给他按手印罢。”

　　魏悉将要离开，突然对面牢房里一声音道：“魏悉老贼——你害我父亲，我定不饶你！”

　　魏悉一回头，只见一年轻男子两手把着栏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遂问道：“是谁？”

　　“我是百里韬之子！”

　　狱卒看他这样轻狂，连忙上前，作势要打。

　　魏悉抬手：“慢！”

　　上前，仔细打量。

　　“你这罪臣之子，有什么好说的？”

　　只见他仰头大笑几声：“方才你辱我父亲，我都听见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小人的！我不怕你们！我的魂魄会依附在家中的老槐树下，经久不散！找你们报仇——哈哈哈哈…”

　　魏悉直视他的眼睛，明亮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

　　狱卒上前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伴随着对面牢房中百里的一声声哭嚎，魏悉一步步走出了牖狱。

　　牖狱之外，阳光依旧，似乎那些方才的暗无天日、□□悲痛都已经远去。

　　魏悉上了车辇，再一次回头望去，牖狱幽深，忠良不见。

　　面对世人的非议与诅咒，十多年来他似乎早就习惯了，他也曾经无数次支撑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要大声告诉世人，他魏悉是忠于大启、忠于先帝和陛下的忠臣，不是什么奴颜婢膝、蝇营狗苟的小人，可是他不能，不能图自己一时之快而逞匹夫之勇，因为，那毫无用处。

　　现今他更应该好好的活着，活着面对那些流言蜚语，面对为了这个国家鞠躬尽瘁的忠臣良将，面对大义凌然、舍身取义的来往臣民。

　　为了江山，为了社稷，为了臣工，为了百姓，为了乾坤日月。

　　就在方才，他听懂了刚才百里韬之子对他的暗示，更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期望。

　　“主公，去哪？”

　　“去百里府邸。”

　　魏悉进入早已被抄家的百里府邸，直径绕至后院，找到了那百里之子口中说的大槐树，未唤众人，只与老仆二人动手挖去。

　　“咱家今日叫你们来，是叫你们看看——这都是从百里那厮府上搜出来的书信！”
　　张泽成意气风发的坐在上首，一双眼睛盯着下面一众噤若寒蝉的臣工，这架势派头俨然是一个小朝廷。

　　只见那摆在中央的是一口大箱子，箱子中装满了百里韬平日与一些臣工的往来书简。两边的一些大臣皆两股战战，吓得魂飞魄散。

　　“咱家昨日闲着没事，随便翻了翻，这一翻可不得了——原来这么多臣工们都对咱家颇有微词——唉，咱家为了大启，为了皇帝，南征北战，列位！尔等这样就不怕伤了咱家的心嘛！”

　　众人听了连忙匍匐于地，连声告罪。

　　张泽成睥睨脚下一众臣工，颇为不屑的说道：“既然尔等也已认错，咱家又岂是斤斤计较之人？正所谓法不责众，只要是尔等今后保证不再与咱家作对，咱家不妨饶了尔等这一回嘛~”

　　众人听了连忙谢丞相恩典，磕头如捣蒜。

　　“那——要是没事了，尔等就滚罢！”

　　众人连忙屁滚尿流的作鸟兽散，生怕晚了一会，张泽成会反悔。

　　待到众人散去，左右两个幕僚才拱手谄媚道：“丞相大人真是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朝臣们莫不臣服呀！”

　　“来人！把张邙、杜掣二人拖出去给我砍了！”

　　两人没想到张泽成突然要杀了他二人，都愣怔当场。

　　张泽成冷笑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胆敢在咱家眼皮子底下跟百里韬那厮勾搭，出卖咱家？！真当百里韬会维护你们吗？本来咱家信任你们，让你们做咱家的心腹，没成想你们二人皆是狼心狗肺！气死咱家了！咱家恨不得剥你们的皮下酒！杀不了那些个大臣，还杀不了你们吗？！给我拖下去！”

　　不等张邙、杜掣二人辩解，便有侍卫将他们拖了下去，当场斩杀。

　　“魏悉呀——”

　　“丞相？”魏悉拱手应道。

　　“多亏了你替咱家找出了百里韬私藏的书简，好让咱家这次将他的势力连根拔除，要不是你，咱家到现在还被张邙、杜掣之徒蒙在鼓里呢！真是养虎为患！晦气晦气！”

　　魏悉微微一笑：“丞相莫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能为丞相分忧，是下官之福。”

　　三日之后，百里韬被处以死刑，其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也被一并处死。

　　建言十二策换来了十二条大罪，条条罪不容诛，生生将他的脊梁压弯，再也直不起来。

　　“先帝啊——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看看呐！”

　　“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怎么不开眼呐…”

　　“我大启要亡啊！”

　　百里韬直到被处死前，还在一直呼唤陛下、痛骂张泽成一党，其呼声震天，凄惨无比。

　　行刑后，有雩邑百姓自发送殡供奉，被张泽成派人一网打尽，牵连下狱者有百余人之数。

　　其后，张泽泽成下令，全国百姓皆不允许私下设坛祭拜，违令者，罪同叛国，诛九族。

　　而张泽成的暴行，也终于引来了全国上下的激愤。

　　夜里，司徒府邸。

　　“父亲今日这样高兴，是有什么喜事么？”

　　烛火下，魏敏之与父亲魏悉相对而坐，亲自为父亲将酒杯斟满。

　　“为父刚刚接到坪、壊二州的密报，说是百里韬的死令百姓群情激奋，看来时机已到，此时正是举义兵的好时候，你赵岭、司马沛二位伯父将以‘清君侧’名义，北上进攻张泽成一党，为父已经知会坪、壊二州的太守，大军到时将不抵抗，直接弃城而走，到时兵临雩邑城下，为父与你二位伯父里应外合，将张党一网打尽——就在这一两日，朝廷就会收到坪、壊二州起兵造反的消息了。”

　　魏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捻须笑道。

　　“那张泽成西北用兵刚刚大败，前日父亲又用一招离间计，让他麾下一干幕僚人人自危，看来时机确实是到了。”魏敏之接口道。

　　“哈哈哈——不愧为我儿，说得对极！”魏悉赞扬道，“还有一事！”

　　“何事？”

　　“我儿可曾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魏敏之想了想：“今日是商妃去世十四年的忌日。”

　　魏悉双眼看向窗外的皎皎月光：“不知不觉，已经十四年了！”

　　说着将杯中酒悉数倒于地上。

　　“当年商妃为了保全小公子的性命，慷慨赴义，其举让老夫着实佩服。”

　　“听说她死前还大骂张贵妃，这个女子，智勇甚于当今无数男子！”魏敏之感叹道。

　　魏悉沉默良久，似是在回忆当时种种。

　　“商妃娘娘，老臣卧薪尝胆十五年，受尽屈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呐！”

　　“父亲难道是要…”

　　“不错，十四年了，小公子已经长大，时机成熟，该是迎公子回来的时候了！”

　　魏敏之急道：“只是父亲要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这一步一旦迈出去，父亲身份就会暴露，就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了！”

　　魏悉淡然一笑：“自老夫决定委身事贼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老夫这么多年来最期盼的也就是这一天。”

　　魏悉正襟危坐，对着虚空行大礼道：“先帝，老夫一定拼尽全力，将公子迎回，您在天之灵，终得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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