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之洛神赋

　　“我说李兄啊~咱们可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早就回来了——兄弟们还等着听你这一路上的奇闻呢！莫非是你现在封候拜将、飞黄腾达了，就忘了兄弟义气了罢？”

　　李衍庚与邱少宣病驾齐驭、信马由缰在喧闹的街道上。

　　李衍庚惬意的坐于马上，怡然自得的随着马匹的颠簸而浪荡不羁、左右环顾，听了邱少宣的话不由得觉得好笑：“什么兄弟义气？不会是寻花问柳的兄弟义气罢!”

　　邱少宣听了也不由得哈哈一笑：“照我看，一起寻花问柳那可才算是真的兄弟义气呢！乱世中，其他的都是扯.淡！”

　　李衍庚慢慢的牵引着缰绳，听了这话，没有接口，而转言道：“这几天原是父亲与兄长将我困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跟看犯人一样，今日才被我跑出来！”

　　邱少宣知道李衍庚可以不听他爹的话，可却万万没有本事不听大哥的话，上次在琼楼，他跟诸位公子哥和一并莺莺燕燕，也都亲眼见识过那李夫晏的淫威，平日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的李衍庚，到了他大哥那里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于是乐不可支道：“我说李兄这两天怎么都不到琼楼寻芳了呢！感情这是身不由己呀——不过你可错过了一场好戏！”

　　“我知道，不就是张泽成逼着满朝文武城楼观战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足为奇！”

　　“是啊，不过当时场面是够壮观的，五万大军呀！就在雩邑城眼皮子底下，不到两个时辰就厮杀殆尽，李兄是没有看见呐，城楼下尸骨成堆，血流成河，一日之间护城河的水流尽赤——经此一役，张泽成的军威遍布全国，好些原本摇摆不定、蠢蠢欲动的诸侯王公都竞相臣服，这两日通往雩邑城的官道上，尽是朝贡的车驾，奇珍异宝、鼎铛玉石，绵延百里呀！”

　　李衍庚闲适的听着旁边邱少宣的喋喋不休，一派不甚在意的样子，只随意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商铺和人.流，偶尔回应几句。

　　“…不过，那新回来的公子凰可是个人物，你知道么？他亲手杀了赵岭将军呢！”

　　李衍庚猛然一收缰绳：“你说什么？！”

　　邱少宣对他的反应一愣，眨眨眼道：“此等大事，你竟不知？这事早已经在雩邑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可谓是人尽皆知了！”

　　“崇凰杀了赵岭？如何杀的？”

　　邱少宣对成功引起李衍庚的注意十分满意，赶紧抓住时机、好为人师的说道：“原是那张泽成打了胜仗，扬眉吐气，竟然要皇上亲自砍了赵岭，结果——你也知道，咱们那个皇上说他是个没用的摆设，还真就是个没用的摆设，吓得是两股战战、语无伦次呐！就在这个时候那公子凰挺身而出、为父请命，主动杀了赵岭，当时在场的军民和满朝文武无一不大为震惊，你知道么？那公子凰看着柔弱不堪，挥剑杀人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这两天坊间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位新来的皇子，有说什么美人面孔、修罗心肠，有说什么刚回雩邑就死了数万人、非祥瑞之兆——总之呀，是众说纷纭，琼楼的伶优甚至还排了‘公子凰城楼斩赵岭’的新戏呢！李兄有空兄弟们一起去看——”

　　李衍庚听着邱少宣眉飞色舞的絮絮叨叨，眉头微皱打断道：“可知他现在如何了？”

　　邱少宣又眨眨眼：“什么如何？能如何…哦，对了！你猜怎么着？那公子凰当天回宫时竟然当场晕倒、人事不省，当时那可真是人仰马翻，啧啧——你说这公子凰还真是个奇人哈！现在估计宫里养着呢罢——哎~你干嘛？”

　　只见李衍庚就要调转马头，邱少宣赶忙拉住他：“你这匆匆忙忙上哪儿去呀？”

　　李衍庚兀自调转马头，冲他一笑：“上梅宫寻芳！”说着，也不管一脸茫然的邱少宣，丢下他一路疾驰，绝尘而去，引得两旁的行人纷纷躲避侧目。

　　邱少宣又奇又恼在后面自言自语道：“去梅宫寻芳…把你能耐的——不就是当了个什么中郎将么，插根鸡毛，能上天了都…”

　　崇凰独自居住梅宫的一处偏殿，屏退一干侍女奴仆，只叫阿枫留着，这个刚回来的皇子原本应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满朝大臣竟无一人敢上门拜谒，偌大的宫殿只听得风拂花枝和啁啾鸟鸣，门可罗雀，静的落叶可闻。

　　阿枫百无聊赖的坐在殿门外的石阶上，一边擦拭着随身的佩剑，一抬头见到李衍庚正由落花的庭院行至跟前，靴子踩在积满厚厚的花瓣残叶之上，了无生息。刚要出声，只见他摆摆手，便止声。他信任李衍庚，知道他是来看公子的，心下欢喜，便让他进去。

　　李衍庚悄声踏上红漆玉阶，步入青花阙门，走进安静空旷的宫殿，一股清淡的药香顿时扑面而来，宫殿里无一侍从，宫殿里瑰材究奇，饰华枢与璧铛，流景曜与华烨，以五璧为瓦当，取玉石作柱脚，彤庭辉辉，翡翠火齐，流曜含英，璎珞随珠，从一扇扇雕栏玉砌的纱窗中透过的斑驳光影，温柔且祥和的投射在雕梁画栋的内室之间，投射出一片流光溢彩，让人见之晕眩恍然，如坠南柯。

　　崇凰正侧惬于软塌之上，一床锦被搭在腰身以下，正拿着一卷书简读着，此时刚好有窗纱外斑驳的光影移动摇曳到他光洁如玉的脸上，晃得他下意识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李衍庚屏声静气，为这一幕隽永静好的景象看得痴了，不忍心出声打扰这份难得的宁静。

　　这时，崇凰被一片光影从投入的书中惊起，无意间一回头，便看到李衍庚此时未着铠甲，一身锦衣华袍更描摹出他的别样英姿，年少富贵，意气风发，倚于门框边，一双张扬不羁的桃花眼含笑看向自己，眼中神采奕奕，这终日寂寥的宫殿仿佛都因为他的到来而焕然勃.发出生机了一般。

　　崇凰嘴角一弯，便带上了一抹自己未曾察觉的微笑：“你来了。”

　　及至他转过身来，李衍庚才发现短短数日未见，他清减不少，一张脸显出了尖尖的下巴，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下面有不易察觉的淡淡的青色，整个人都有一种虚弱与疲惫的感觉。

　　李衍庚只笑着走上前，一手握着一把扇子，行动间坠于腰间玉带上的环佩铮铮，璎珞满舞，他一派轻松道：“‘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凰儿你不来看我，那本公子就只好来看你了！百闻不如一见，这梅宫果真桂殿兰宫，我这一路走来，好似仙境一般，托凰儿的富，我这回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崇凰随李衍庚一起打量了四周：“因为是父亲的心意，我住在这天下诟病的地方，竟不觉有一丝不安，其实偌大一个梅宫，又何须只给我一个人住呢？要是能在父亲身边，只要一角天地，与我而言，便足够了。”

　　李衍庚坐在崇凰榻前的另一方软座之上，细细打量崇凰：“这几日你心里一定难过罢，听说你生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旧疾发作，我素来有喘症，倒也不重，休息便好了。”崇凰说完，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简，“我本无意亲手接过赵将军，只是当我登上城楼看到张丞相逼迫我父亲时，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崇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因为与李衍庚同患难的关系，他对他逐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将挤压在内心数日的苦闷与不安一一道出：“我一闭眼，就仿佛能感受到利剑破胸而入的感觉，像是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梦魇——众人不知，魏大人与赵将军，其实都是死于我手…”

　　李衍庚闻言，内心瞬间仿佛被什么狠狠的扯了一下，立刻道：“赵玲的大军是因为你才得以保全，魏敏之和司马沛是因为你才逃过一劫，这原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却被你巧妙化解，凰儿——你真是聪明极了！你为父请命，宁愿自己入地狱，也要保护皇上，在我看来，你至孝至勇之人！”

　　崇凰没想到李衍庚会夸自己聪明，事实上他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很少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为了避嫌也没有人可以来看他，从小到大，他只是在一个人默默的努力，无论是取得了何等的进步，都很少会有人，像平常人家的父母那样，给他以肯定的表扬和鼓励。现在李衍庚夸奖他，他先是一愣，随即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动，低下头，轻轻的一笑。

　　“其实…接过剑的那一刻，我面对张泽成，他手无寸铁，我…有那么一刻，想要…但我终于没有，而是杀了赵将军…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勇敢——”

　　“——不是的，凰儿大可不必如此难为自己，你听我一言，以后切不可冒此风险，在这宫中，只需保全你自己即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不是也曾经这么说过么？你不是救世主，听我的，保全自己！”

　　崇凰不想李衍庚会如此说，他张扬英气的面孔此时此刻正全神贯注的凝望自己，他看遍世间姹紫嫣红的眼睛此刻正关切的注视着自己，他确实是在关心我的，崇凰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一暖，微微低下头，轻声应道：“嗯。”

　　李衍庚一笑，转言道：“那些事情就不要想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食盒。

　　崇凰微微倾身打量，见他一样一样从食盒当中取出，放在面前的青铜鎏金小几上：“这皆是雩邑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吃点心，与宫中荤荤素素、中规中矩的太官署、珍馐署等自是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端上一碟小巧圆白的饼饵，只见这饼饵白中透着一股浅浅淡淡的乳黄，中间饰以鲜艳欲滴的红心一点，俯身一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轻轻一咬，软糯可口，入口即化。

　　“如何？”李衍庚笑道。

　　崇凰眼睛一亮：“这是什么，竟这样香甜？”

　　“这饼饵唤作‘月盘饼’，是用西域进贡的上等乳酪和面，以藕荷为陷，乳酪的馥郁醇香与藕荷的清爽中和，食来不腻，可谓是饼饵中的佳品了！”李衍庚娓娓道来，“你再尝尝这个，这叫‘莲花饼’，内有十五层，每层夹一朵莲花，由浅至深，共十五色，这手艺可不是哪里都能品尝到的，须得是雩邑的‘摘香阁’里专门的‘蕊押班’才有。”

　　崇凰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稀奇的东西，只觉得满口芳香，酥软甜糯：“这莲花瓣真是清香无比。”

　　李衍庚笑道：“这不算什么，其实这莲花饼的好坏跟其中的花陷密切相关，等冬日一来，你这满庭院的十数种梅花开了，我便取一些，令蕊押班的师傅做来，给你尝尝。”

　　崇凰两只眼睛焕发出本应这个年纪独有的活力与神采，惊喜道：“好呀！梅花为陷，一定清香非常，那一言为定！”

　　李衍庚笑看着崇凰闪光的眼睛和微微泛红晕的白瓷一样的双颊，爽快道：“一言为定！”

　　李衍庚知道崇凰不食荤食，宫中的菜撰怕是吃不惯，特地为他带来了“粉角”，这粉角是用时鲜菜蔬和蜂蜜所制，香甜爽口，崇凰吃了也十分喜欢。

　　刚进得宫来，皇上不知张贵妃的用心，一应吃穿用度皆是张贵妃打理，崇凰虽然知道她此时尚不会就这样杀了自己，但也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就算张贵妃不杀自己，也难保别人不暗藏祸心，于是连日来，吃穿坐卧皆与阿枫不得不小心防范，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安心的吃顿饭了。

　　李衍庚一边看着崇凰开心的吃着东西，一边给他讲这雩邑里的新鲜趣事，把崇凰逗得连连发笑，阿枫在外殿听着公子这样开心，心下也不免高兴，公子连日郁郁寡欢，让他也愁闷非常，不知如何开解，没想到李衍庚一来，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殿中，崇凰感慨道：“青州之外，繁华大千，果然是花花世界。”

　　李衍庚笑道：“花花世界，有凰儿，才更添锦绣慧心，让人份外留恋。”

　　崇凰闻言心下一动，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抬头拿眼怔怔看着李衍庚，只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似有一种奇异的光彩，耀眼又夺目，明亮的眸子像是盛着深邃的夜幕，直将人吸进去，崇凰赶紧低下头。

　　踌躇良久，崇凰终于轻轻道：“你与我走的这般近，不怕惹祸上身么？”

　　他又一次向他问出这相似的话，只是这一次，崇凰的心里没来由的带上了一丝微微的紧张，甚至是一丝期待，崇凰自己也不确定这份缥缈的期待到底是什么，只是，如果有人羁绊，有人牵挂，没有人愿意独坐寒窗，忍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孤独。

　　李衍庚闻言，无所谓的笑道：“你忘了，我可是这雩邑最无用的纨绔啊，纨绔不论是非，只论——”

　　李衍庚说着突然伸出扇子，轻佻的挑起崇凰的一只小小的下巴，看着他被迫微微抬起的带着惊慌的双眸，咧嘴一笑：“只论美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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