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路迢迢

作者:雪泥鸿爪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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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9 章



      如任平生料想的那样。五皇子木清逸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母仇未报,怎可容得仇人逍遥自在。

      曾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有着倾城倾国容颜的母妃竟然惨死在冷宫。

      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

      年久失修的偏殿,连窗户纸都全是窟窿,阴冷的风毫不留情地往里灌。母妃身边仅余贴身侍奉的槿玲一人,唯有她自愿陪着母亲进入冷宫,最后也陪着母亲一道凄凄然死去。因着十二皇子身中奇毒一事,母妃被她最爱最信的男人打入了荒草没膝的冷宫之中。

      因着十二皇子的生母只是个御书房掌灯的宫女,所以皇子出生之后,自然便被皇上寄养在贤妃身边。贤妃多年不带幼儿,自己儿子也大了,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说不上多么喜爱,但也尽心尽力吩咐下人好生照看着。

      可偏偏就是一时疏忽,她闲下来亲手做的一双虎头鞋内竟被人缝了几根毒针进去。穿在小皇子脚上,扎得小皇子嚎哭不已,又寻不出原因。最后小皇子毒发身亡,装殓的时候,才发现小脚丫上的皮肉俱都成了紫黑色。才在她亲手做的鞋里找出了毒针。

      她想不出是哪个心思歹毒的人要用一条幼小的生命来陷害她。她身边的几个亲信自是不会做出这样对她不起的事来。

      事后,能进出她宫内洒扫的几个阉人和宫女皆被皇后处死,连句话也没问出来,便说是畏罪自尽。动作快得皇上都来不及袒护,就坐实了她的罪证。她知道,孩子养在她膝下,就算不是她亲手害死的,也有失职之过。

      此事闹到前朝,言官上谏,说皇上治家不严,恐再生祸端,都察院一众御史皆求皇上严惩贤妃之过失。

      贤妃心中清楚,这祸事来得一点也不突兀。这些年来,他颇得皇上宠爱,他们的儿子也处处得皇上赏识。眼看着要满十五岁了,若是她儿甫一建府就被封王,对于“太子”一位的竞争来说,他便比其余几个更有希望。

      无奈前朝后宫都抓住这起子事要求严惩她。不得已,皇上褫夺封号,将她关押至“荣华殿”思过。

      那处虽叫“荣华殿”,却一点儿也不荣华。殿前是没膝的荒草丛,院中几株瘦弱的,掉光了叶片的老树,扎煞着干枯的虬枝倚在年久失修的院墙上,门楣上方“荣华殿”那几个字因着太多年没有宫人来刷漆,底漆都早已剥落了,那块木质牌匾的四周,也早已被时光侵蚀得斑斑驳驳。

      踏过齐膝深的荒草,踏过满是灰尘和落叶的石阶,进了冷宫后,屋门便被看守的宫人由外倒锁着,从此与那个四四方方、热闹繁华的宫墙隔绝。

      所有的窗户格子也被人从外面钉得死死的。只余一扇极小的窗户是活的。每日里,极为简陋的饭食和用水都是从这窗户递进去。和囚犯一样,昔日宠冠六宫的贤妃娘娘娘,便被关在这个一样不见天日的地方,谁也见不着,什么也听不到。

      吃的是残羹剩饭,喝的是在院中井里打来的凉水。

      那已是十一月的天了。

      虽说还未到隆冬。可冷宫里殿门,虽说别上了,却关不严实,从门框四周呼呼地往里面灌风,窗户纸全是窟窿眼儿,你纵是想堵也堵不上。御寒的厚褥子自然也没有的。两个弱女子就蜷缩在冷宫一角,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

      每当想起自己的母妃的临终地是那样一个地方,木清逸的心便如被钝刀宰割一样,生疼、生疼!

      他不知道那时的母妃对父皇心中可有恨?

      那个她爱了一辈子,信了一辈子的男人,在这种时候,不仅不信她,还拿她来平息前朝后宫的愤怒,亲自下旨把她丢弃在冷宫之中。只为保住自己那把龙椅,那片天下。

      他不知道父皇下旨的那一刻,母亲的内心是否心如死灰。不知在冷宫中的母亲有没有过期盼,期盼着自己的丈夫终有一天会亲自来将自己接出去,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那时的他不过刚刚十四岁。

      按翼戎皇室的惯例,年满十五,可出宫开牙建府赐封地、封王爷。

      眼看着他离封王指日可待。可母亲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而那时的他,自小深受宠爱,不懂迂回之道,不懂暗中保护母妃。只一味地在母妃打入冷宫后去父皇宫中大吵大闹,连声叫冤叫屈。倚仗着平日父皇对他和母妃的宠爱以为能为母妃求得宽恕,却又拿不出证据为母妃洗清身上的罪名。

      闹了两日后,父皇见他行为愈加放肆,便罚他在自己的宫中静思其过半月。

      他满以为,半个月时间,父皇必定会找出真凶,还母妃一个清白。到时候一定会重新将母亲从冷宫里放出来,然后一切又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

      可还不足半月,父皇便命人将他叫去,起先,他还以为父皇顾念旧情,将他母妃放出来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母妃是从冷宫出来了,可出来的那个母妃,却早已不是一个活人了。

      当他赶到“荣华殿”,才知道这些日子他的母妃住的是一个怎样的“宫殿”。当他看到思念已久的母妃时,等候他的,不是他幻想了多次的家人团聚的温馨笑颜,而是母妃和槿玲蜷缩在冷宫角落,死状可怖,满身红斑,形容枯槁的尸体。

      那时的母妃双眼圆瞪,嘴也张着。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上,早已被病魔折腾得脱了相。十指因抓挠床头、地板而指甲脱落、翻卷、鲜血淋淋……床上的破被褥上、衣衫上、脸上……已暗红发黑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你再也无法将眼前的这具女尸,和曾经那倾国倾城的贤妃娘娘联系在一起。

      她瞪着眼、张着嘴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时,她在想什么?她想要说什么?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除了他。

      他不知道母妃在病中可曾幻想过她最爱的人会来看她、来救她?

      但他知道,母妃在最后的弥留之迹定是不甘心的。被自己最爱的人拱手推了出去,承受外面的狂风暴雨,最终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临死之前,她还爱吗?还会爱那个承诺要爱她一辈子的,君无戏言的那个男人吗?

      想来,她余下的,只有对他的恨,和对儿子的不舍吧。

      可怜曾经宠冠六宫的贤妃,就这样,一身溃烂,散发着恶臭地死在这冷宫中。

      他痛哭、愤怒、嚎叫……

      他想上前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却被侍卫架住两臂,不准其上前。因言他母妃患斑症伤寒而亡,除一个太医和验尸官在前,其余无一人敢近视。

      就连父皇,也立得远远的,用一锦帕,掩其口鼻,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施恩似的,让他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便命人将贤妃和槿玲抬到冷宫背后的一块空地上,架火焚化了。

      直到眼睁睁看着母亲化为一堆灰烬,他平生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世态的炎凉。

      这份炎凉,不是别人给的,而是眼前这个与他有着血肉至亲的父皇所赐予他的。

      他给了自己生命,却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

      他既是自己的父亲,也是他的杀母仇人。

      他痛苦地哀嚎,像一只受伤的幼狼,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悲伤的哭泣,只有愤怒的嚎叫,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外间算计他母子的那些人,明刀暗箭,防不胜防,所图的,不过他们自己的利益。他恨死了那些人,却不怪他们。立场不同,终究会分出个胜负。

      自小生活在宫中,那些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他并不陌生。

      而眼前这个男人,明明可以为他母亲多做一些什么,多考虑一点点什么,让她不至于惨死至此,可他为了制衡前朝后宫,什么也没做……

      反而是牺牲掉自己的母亲,以求达到他的目的,保全他的江山。

      母亲这辈子,无数次遭人算计,最后竟死在自己视为天下最爱的人之手。

      死于他的冷漠,死于他的推诿,死于他的——毁她一人而保全其他。

      就算之后,轰轰烈烈为她办了一场丧事,追封无数,并以皇贵妃之名葬入皇陵……可这一切,又如何?

      母妃终究是在他弃若敝履之后才惨遭毒手的,是在他默许之下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的。

      他终将难逃其咎。

      他忘不了当日他看到的冷宫里萧索的一切,那些单薄的被褥,那些冷硬腐败的吃食,那些冰冷的井水,还有那些四面透风的窗棂。

      整个冷宫,就像个条件稍好一些的监牢,四周围空荡荡的。除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什么都没有,蜘丝爬满了陈旧的雕梁,没有烛火,没有炭火……他不难想象,昔日,养尊处优的母妃是如何坐地这空荡荡的宫中孤立无援,心是如何的千疮百孔。

      当身患重病之时,又是如何求医无门,凄楚地在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他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母妃。他后悔,悔自己当初只会哭闹只会苦苦哀求父皇,而没能偷偷去看一看被关起来的母妃,最后,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个破人偶一样,连同她用过的东西,尽数被架在火上焚烧……化为灰烬一捧,什么也没有再留下。

      从那时起,他心底的最后一抹阳光便被那把火,一同烧没了。

      大病一场后,他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寂寂地在宫中捱满一年后,出宫建府,与父皇自此行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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