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才是真爱神

　　伊娜等不到后半夜，看店里没人，就从后门走进去。芝婴见是她，提前打烊，锁上前门。
　　伊娜坐在吧台前：“只加冰。”
　　芝婴不理会顾客的要求，径自放上一只高直杯，忙活一阵，倒出一杯棕色的饮料。“试试这个。”他献宝一样推到伊娜面前。
　　伊娜没管里面插的吸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浓厚的苹果西打，有焦糖和棕色香料的味道，杯口粘的一圈粉末，竟然是棕糖。
　　“没有味道。”她说，“一点酒精都尝不出来。你在发明□□药吗？”
　　“什么都不是，就是果汁。你喝得眼睛都红了，下面只许喝果汁。”
　　伊娜咬着吸管，嘶嘶地吸着。芝婴满意地笑笑：“我有东西给你。”他拿出台子下面一本卷角的诗集，从里面翻出一片红色的叶子，放到伊娜面前。
　　伊娜拿起来，是橙红色的、五个爪子锐角分明的半干枫叶。
　　“蓝杉来的，怀念吧？”芝婴边说，边收起那本小书。
　　“有病啊？”伊娜捏着叶柄，让叶子在她手中转圈起舞，“费这么大劲，把这种东西运来……”
　　“再过两个星期，盛都的枫叶也红了，没人知道哪片枫叶是哪里来的。你可以一直留着它。”
　　“我为什么会留这个？”伊娜戏笑。
　　芝婴仍然不紧不慢地，自说自话：“虽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但是我总觉得你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出生的。叶子快变红的时候，又有精神，又哀伤。”
　　伊娜想起来她看到“离依”的档案里，写着她的生日是在这几天。
　　“芝婴，你在这里多久了？”
　　“唔，真是好问题，也有……十几年了……吧。”
　　“十几年还是快二十年了？”
　　“非要想这么残酷的事吗？”
　　伊娜上下打量他：“在我眼里，你就是义赫人。”
　　“那当然，所以我要管着你，你要听我的话。”
　　“……你在蓝杉的时间长，还是在义赫的时间长？”
　　芝婴真的掰手指数了数：“一算才发现，也差不多一半一半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的人生到现在也差不多过了一半，如果后面那一半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你希望留在这里，还是回蓝杉呢？”
　　芝婴这才正视伊娜：“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闲聊啊。”
　　“别想人生后面那一半的事，只过眼前这一年、眼前这一天，会过得比较容易。”芝婴大笑。
　　伊娜并没有跟着开心起来，芝婴发现她若有所思，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上，问：“怎么了？”
　　“你里里外外都变成义赫人了，以后万一要回蓝杉，能习惯吗？”
　　芝婴拍拍伊娜的头：“我来的时候能放下，走的时候自然也能放下。你也一样。我们不都准备好转身就走吗？然后在那一边相会，不用躲着任何人，随时随地见面，可以去任何地方……”
　　伊娜哈哈一笑：“真是张嘴就来。我去蓝杉不用躲着你的女朋友们吗？现在不知道有几十上百个女孩在蓝杉等着你吧？”
　　“肯定没有那么多，大家等一等也就嫁人了。”芝婴笑说。
　　“放心，你一走，我一天也不等，马上就嫁人。”
　　“和维予吗？你是来给我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伊娜激烈地抗议。
　　“其实……维予作为一个人来说，还行。只是他作为人的价值，相对于他血统的价值，实在是微不足道。”
　　“不要再说他了，我有更重要的事！”伊娜打断芝婴，“你在让我绑架棘树的时候，是不是想在现场杀了我？”
　　“哪个现场？目标是棘树，和你有什么关系？”芝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伊娜不说话了，死死盯着芝婴，过了半晌，问：“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非要选中离依？”
　　芝婴愣住了。平静的面孔背后，他的瞳孔急剧放大，胃缩成一团，汗毛直竖，心跳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能听见。他第一反应是从后门逃走，刚刚后退半步，他就意识到伊娜的信息一定来自什么人，那个人就埋伏在附近，这是瓮中捉鳖的游戏。
　　伊娜完全了解芝婴现在的感受，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只有她的自信，可以把芝婴留在这里，回答她接下来的问题。
　　芝婴深呼吸后，从身旁拿起一个酒瓶，倒了半杯朗姆，大喝了三口。放下杯子，说：“好吧。”
　　“是卫河极发现的。”伊娜说，“他会调查维予身边的所有人。”
　　“卫河极，当然是卫河极。”芝婴哼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忘了他……”
　　“他现在被欧曲囚禁，所以，其实是一个叫霏秋沚的人找到我，你听过吗？”
　　“是她……那么说，现在等在外面的人是特别干预队？真不好办啊……”芝婴说着，喝光了手中的酒。
　　伊娜看他愁苦的表情，心中得意，又有报复的快感，不动声色地重复问话：“为什么选了离依？”
　　芝婴用“豁出去”的态度，直言不讳：“当时我太年轻，贪功冒进，选了一个别人不敢碰的目标。”
　　“是你？”伊娜震惊到拍案而起。她觉得芝婴认识那个罪魁祸首，但没想到竟然是他本人。
　　“对，是我。现在这样说显得不大真诚——一年前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是真心感到愧疚的。”芝婴又倒了半杯。
　　伊娜嘴唇微微颤动，过去一年和芝婴共处的种种情境浮现在眼前。
　　芝婴：“你三岁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像你现在这么大。正因为那时候见过你，再见面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把你当做普通办事员……否则，对你更严格一点，现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那你不是差点把我杀掉！”
　　“不是没有发生吗？就算发生了又怎么样？冤死的人少吗？谁想对信任自己的同事开枪？谁想骗单纯的小女孩吸毒？谁想把一群小孩子从他们家里带走？不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伊娜问，“你有这么恨义赫吗？你自己早就变成了义赫人，你还恨义赫！”
　　“当然要恨了！我又不是自己选择当义赫人的？我在蓝杉了无牵挂，所有人都死在轰炸中，我除了恨，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一直憎恨很简单吗？要永远提醒自己不能快乐！你不是也受了仇恨教育，结果呢？你能忍住不对任何义赫人动情吗？我可是十六年来没有一天……”
　　芝婴突然不吼了：“……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顺便告诉你，不是我给自己开脱，实情是，如果你没在蓝杉长大，几年前也死了。”
　　“那起车祸吗？说不定我能躲过呢。”
　　“那可不是事故，哪有一起事故能灭门的？你外祖父失踪也是事故吗？怎么，他们没告诉你？”
　　伊娜又被震惊了一次，她马上冷静下来，一边仔细观察芝婴的眉眼变化，一边字字清晰地说：“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脱身。实话告诉你，外面根本没有伏兵，只有我一个人。”
　　芝婴根本不信，警惕地看了看前后门：“你恨我恨到了，想让我拒捕被当场射杀的程度吗？”
　　伊娜：“放心，不是骗你。我把实话说了，想换你一句实话，你说我父母的事故是怎么回事？”
　　芝婴思考伊娜有多大机率在说谎，踌躇半天，最后说：“那时候煜明夫妇反对中兴社的总方针，是件很著名的事。车祸以后，人们都说和高层有关。具体是谁的决定，霏秋沚比我更清楚，你和他们混熟以后，想办法问出来吧。不过，如果外面真的没别人，今天我走了，你就再也和他们混不熟了。”
　　“我有别的办法查。”伊娜沉静地回答。
　　芝婴又观察了一下前后门，问：“你是专门来给我报信的吗？”
　　“对，我本来想让你走，然后去杀了绑架我的人。”伊娜低下头，“知道就是你，我忽然就觉得……不太恨了……这么奇妙的感觉，失去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失去的痛苦快把我淹没了。我一直在想，父母那时候是多难过，他们用了多少精力去找我？如果我留在这里，生活会是什么样？可是，知道我不是蓝杉人，也很痛苦。我再也回不去了，蓝杉的森林也变成了失去的东西，以前的同伴其实是敌人，我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芝婴沉默无言，伊娜继续说：“然后，我见到你。这就像……癌症病人打上的吗啡吧……对病情无益，以后可能会害了我，可是这一瞬间，好开心啊。生命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可是我感觉不到了，这是什么奇妙的东西呢？”
　　芝婴从吧台后面出来，走到伊娜面前：“对不起。”
　　他吻了一下伊娜的额头：“对不起。”
　　伊娜抬起头来，上嘴唇轻轻碰了芝婴，她用水汪汪的眼睛，期待而哀伤地看着芝婴。芝婴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小孩。”
　　芝婴看着伊娜：“我不能补偿你，只能在临走前，给你一些建议。我长话短说，你听好……”
　　芝婴说完，又补充道：“最后一点，维予对你非常合适。你不要把他和我比较，这对他不公平。”
　　“真不知耻。”
　　“维予永远比不过我，因为他不会骗你。完美的都是骗人的，如果我真对你好，现在不应该走，但是我也没那么在乎你，后会有期。”芝婴话音未落，已经转身冲向后门。
　　伊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拿起桌上的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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