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每晚都见鬼[聊斋]

　　大朝会上，司马瑛一袭大红郡主宫装端端正正站在武官队伍里，仅落后禁卫大将军耿飞鸿一个身位。

　　申屠景还没来，百官都时不时地假装不经意，偷觑她几眼。

　　司马瑛面不改色，目不斜视。

　　同样老神在在、八风不动的，只有如今升任首辅兼户部尚书的季元正。

　　只因申屠景为表郑重，非要在立后大典之前，按民间三书六礼的流程来一遭。他早就得了信儿，给前儿媳妇当了证婚人。

　　就连他儿子，待之后正式迎娶时，还得给皇帝当迎亲使。

　　季元正有理由怀疑皇帝不知从哪儿得知了他们两家曾有过口头婚约，一时小心眼犯了，才有这诸多安排。

　　不过想起申屠景“耙耳朵”的样子，季元正腰杆儿又挺直了点。

　　他好歹也是安国郡主的世交大伯，半个皇帝老丈人，不怕的。

　　长乐侯严渊就站在季元正旁边，看见他神色，忽然灵光一闪，凑过去问道：“季公可是有好消息？”

　　季元正急忙敛了笑意，摆摆手道：“侯爷莫急，稍后就知道。”

　　“你还卖关子！”严渊睨他一眼，眼尾却扫了扫司马瑛，不言而喻。

　　季元正看见如今已历练的刚柔并济、中正平和，完全能独当大任的司马瑛，笑意又爬上了眼角，藏不住地道：“是好消息，好消息。”

　　严渊见他高兴成这样，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不多时，申屠景上殿，百官恭迎。

　　申屠景甫一坐下，目光就凝在了司马瑛脸上，笑得嘴角大开。

　　候在旁边的翰林学士见状，再不肯耽误，捧出圣旨，即刻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咨尔司马氏,乃上柱国、楚国公司马徽之女也。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承天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休戚与共，白首不离。钦哉。(注1)”

　　群臣静了一瞬。

　　司马瑛却抬起了头，直直望着申屠景。

　　立后都有规范，最后一句必得是类似“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的话语，表明延续皇家血脉的重要性。

　　可是申屠景写给她的册封诏书，却删掉了最后一句，改成了“休戚与共，白首不离”。

　　这是他说给她的情话，也是他给她的承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

　　都忘了领旨。

　　就连季元正也被圣旨最后一句话给肉麻住了，顿了顿，才带头道：“恭贺陛下觅得佳人！后位既定，大业永昌！”

　　百官习惯了跟着颂圣，闻言都跟着躬身山呼道：“恭贺陛下觅得佳人！后位既定，大业永昌！”

　　在一片恭贺声中，司马瑛站着接了圣旨。

　　申屠景难得早退了一次，见司马瑛接了诏书，喜滋滋下了御座，牵了人就跑。

　　剩下百官大眼瞪小眼。

　　话说陛下不是喜好龙阳吗？
　　话说难道立后大事不应该经过朝议吗？
　　话说不议就不议了，既然立了后，是不是同时也要选妃？
　　……
　　一时间百官各有思量。

　　伴着太监“退朝”的喊声，季元正前脚刚出金銮殿，后脚就被群臣围上了。

　　有些家里女儿才名远扬的，迫不及待就问上了。“季公季公，既已立后，可是陛下要选妃了？”
　　“正是，陛下青春年少，正该……”

　　不等大家把话说完，季元正直接打断道：“亏你们还是官场老人了，有你们这么上赶着给皇后娘娘添堵的吗？再说，没发现陛下和娘娘恩爱情浓，根本插不进另一个人吗？老夫劝你们，识相些，不提旁的，钱家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们有那打歪心思的工夫，不如把手里活干得漂亮点，指不定升得更快。”

　　季元正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把许多人的小心思都浇熄了。

　　众人互视，想起历来外戚都没有好下场，再想想司马瑛之所以能夺得后位，未尝不与司马家男丁尽去有关，如此，竟让季元正歪打正着，替申屠景和司马瑛赶走了许多烂桃花。

　　而此刻，申屠景正牵着司马瑛，一路在皇宫御道上奔跑。

　　清风吹拂过二人十指交缠的手，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停在一处崭新的宫殿门前，却是寿康宫。

　　司马瑛怀疑地看看申屠景，这总不能是她以后的寝殿吧？

　　申屠景被她看乐了！凑近她耳边，大胆调笑道：“咱们的寝殿在一处，由你挑。这里啊，是给母亲住的。”

　　“母亲？”司马瑛不解。

　　申屠景却牵起她的手，也不许人传报，径自走了进去。

　　越走，司马瑛越吃惊。这里除了殿门和第一进院子外，里头分明是仿甜水巷改建的。

　　原本正殿的位置坐落着两处小宅子，看形貌，恰是孟家老宅和司马瑛她们的屋子。

　　“你把甜水巷搬进了宫？你把陈姨接进来了？”司马瑛惊喜道。

　　“是母亲。”申屠景纠正她道。

　　恰在此时，孟家老宅的大门打开，陈氏一身新衣站在门口，听见申屠景这句“母亲”，眼泪就如断线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司马瑛见状，赶忙走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大声唤道：“母亲！母亲！”

　　陈氏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哽咽着应道：“哎，哎，哎！”

　　申屠景见状，也跟着红了眼眶，走过去将两人都揽进了怀里。

　　由对门变成了隔壁的司马家旧院内，大门不知何时偷偷开了一道缝。

　　雪姑趴在商三官的肩头，和莲香、潘氏等一起探头往旁边看。

　　“真没想到，人皇还是个爱哭鬼。”潘氏摸着脑袋道。她因为协助人皇除奸有功，又从张昶那里吸了许多阳气，如今重新长出了头颅，只是还颇不习惯，动不动要摸一摸脑袋，确认一下。

　　“哗啦啦！”一阵算珠响声，金永年也凑了过来，还接话道，“休得无礼！那是人皇，哪里是鬼！”

　　潘氏冲他翻了个大白眼。

　　“喵呜。”本来安静趴在商三官肩头的雪姑，突然喵呜一声跳起，三两下，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落后一步的八大王遗憾地咂咂嘴，“啧啧，小丫头挺厉害，进皇宫不过几年，倒让她收罗走许多宝贝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本大王下回捉不捉得住你。”

　　商三官失笑，“大王，您这又是何必？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有憋宝？就雪姑那点小家底儿，哪能跟您比？”

　　八大王磔磔地笑，“那不一样，说好了咱们每一个都要给他们一份新婚贺礼，雪姑放着好东西不舍得拿出来，本大王可不依。”

　　商三官闻言，一摊手，冲着隔壁喊道：“你听听，我可尽力了。想从八大王眼皮底下偷藏宝贝，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喵！”雪姑不情不愿又叫一声。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隔壁搂在一起的三人不得不松手。

　　偏偏这一群看戏的，半点没觉得自个儿讨嫌，竟大大方方地全又去了隔壁。

　　一时间，一群奇形怪状的人挤满了孟家旧宅。

　　陈氏却早见怪不怪，热情地张罗大家坐下，指挥着泰安殿那一胖一瘦两位鼠宫女给众人上茶。

　　众人也不推辞。

　　一个个仗着自己带了礼物，大喇喇地吃喝说笑。

　　只有商三官还靠点谱，悄悄把申屠景和司马瑛引到屏风后面，指着角落处的一团阴影，对二人道：“我受故人所托，给你们搭个桥。”

　　说罢，并指在二人眼前一抹。

　　申屠景和司马瑛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目金光闪过，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面前蓦地多出一个体态丰腴、形容妩媚的妇人，看模样有几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是何人。

　　那妇人见两人直勾勾看着自己，知道商三官已给他们开了天眼，急忙躬身下拜道：“鬼魂贾周氏拜见人皇，拜见娘娘。”

　　“贾周氏？”还是司马瑛先反应过来，脱口道，“你是贾老板的妻子？”

　　妇人点点头，“承蒙人皇与娘娘仗义直言，再三相助，妾方免受许多折辱。更难得二位愿意体谅妾之不易，为妾正名，助妾在阴间亦减却许多罪孽，方可早入轮回，再谋新生。妾感激不尽！如今投胎在即，恰逢人皇与娘娘新婚大喜，二位再造大恩，妾无以为报，只愿来世结草衔环——”

　　“不用。”申屠景和司马瑛一齐出声打断。

　　“你本就是朕之百姓，你既为朕纳税服捐，朕自该护你平安，予你公道。当不得你之感恩。相反……”

　　“你怎的妄自菲薄起来！”司马瑛瞪了申屠景一眼，转头对贾周氏道，“如他所说，他该如此。你不用结草衔环，多积福报，投个好胎就行了。”

　　贾周氏结草衔环的话也不过是空头许诺，自然不会纠缠，如今见了两人，又得他们这番话，心愿已了，周身泛起一道金光，情知时限已到，躬身冲二人再拜后，消散不见，轮回去也。

　　申屠景和司马瑛对视一眼，默默祝周氏投个好胎，转头挤上桌，与大家抢起吃食来。

　　这边厢正乐呵着，外头忽然礼乐齐鸣。

　　两边大门自动打开，一群小鸡仔大小、穿红着绿的人儿吹吹打打，扛着各式礼物，从司马家小院鱼贯而入。

　　申屠景和司马瑛惊奇地眨眨眼，蹲下身，凑近了去看。

　　竟发现那大匣小箱的礼物上还都有封签，看样子更是嫁妆。

　　“你是谁？这是什么？”司马瑛摊开手掌，冲领头的，骑着一匹拇指高白马的小人问道。

　　“吾乃小人国丞相独孤玛，这是鄙小人国送给人皇与司马仙子的新婚添妆。”那小人国丞相独孤玛大方站上司马瑛的手心，还冲她脱帽行了个礼。

　　司马瑛登时被他逗笑了。

　　“哈哈，可是无功不受禄，我们初次见面，怎好意思受你等这般大礼？”司马瑛看看申屠景，推拒道。

　　“仙子不用客气。这并非我们初次见面。因吾等人小，仙子不曾注意。仙子可还记得在江南治水种田时，曾路过一处山谷。那里曾被人圈做湖田，水漫山谷，淹没了周遭十数个村落的，在仙子带领下方被恢复原貌。”独孤玛提示道。

　　司马瑛仔细回想，她在江淮道时，恢复的似独孤玛口中的湖田其实很多，不过处于山谷中还淹没好几个村庄的，“莫非你们住在盱清县内？”

　　“正是！”独孤玛喜道，“幸亏仙子复我国土，方有我等栖身之地。吾国主闻听仙子与人皇大婚之喜，特命我等送来添妆若干，还请仙子不要嫌弃礼物寒酸则个！”

　　“贵国主与丞相太客气啦！如此，我二人便恭敬不如从命。”申屠景和司马瑛齐声道。

　　独孤玛喜滋滋指挥族人将礼物放好，然后一个飞身，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再看时，小人们已整整齐齐全坐在了一张圆凳上。

　　看着圆凳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众人不禁咋舌。

　　申屠景尤其心下惕惕，原来若他治国无方，不仅会祸害治下百姓，便是旁族也会跟着遭殃，今后当更加谨慎则个！

　　申屠景还在沉思，那边吹打声再起，却是狐族送礼的人来了。

　　胡四相公和莲香打头，不知怎的，穿墙而过，其后跟着各形各貌的狐狸背上扛着，胳膊举着，肩膀抬着，脑袋顶着……五花八门包装的礼物联袂而至。

　　胡四也不客气，大手一挥道：“此乃吾狐族贺礼。”

　　众人眼前，宝光一阵乱闪，眼前景物大变。

　　青砖灰瓦全变成了琉璃顶水晶路，院子里随意摆放的石桌石凳也全穿上了锦缎衣，缀上了金玉皮。就连他们吃喝的用具也都变成了金杯银盏碧玉筷，玛瑙宝盘盛仙果，造化玉杯满琼浆。眨眼工夫，孟家旧宅就成了天宫福地。

　　更别提散落满院的龙眼大小的东海珍珠，连绵起伏的丈许高的红玉珊瑚，挂满墙头流光溢彩的鲛绡，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璀璨耀目的九凤头冠以及数不清的山参地宝……

　　绕是申屠景身为皇帝见多识广，也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你你们莫非把龙王的宝库搬来了？”

　　莲香微微一笑，“狐族大方，嫁女仪式尤其重要。如此，不过区区尔。”

　　好一个不过区区尔！

　　金永年算盘珠子都快打飞了，好不容易估出个大概价值，满头大汗凑近商三官道：“三官呀，小人国和狐族都好大的手笔，咱们、咱们鬼魂莫不是要被比下去了？”

　　商三官却半点不急，见这会儿暂时没人来了，方清清嗓子，上前一步道：“既然小人国和狐族都已添妆，自然也少不了咱们鬼魂。论财宝——”

　　听见这话，胡四和莲香都拔了拔腰，商三官眼珠一转，“咱们或许比不过狐族。但是，大方嘛，绝对不遑多让。咱们鬼界什么最多？”

　　潘氏立刻捧场地道：“鬼魂最多！”

　　“正是！鬼魂里又什么最多呢？”商三官再问。

　　潘氏却答不上来了。

　　申屠景灵机一动，难掩激动地道：“莫非是鬼才？”

　　“还是人皇英明！”商三官赞许地看了申屠景一眼，续道，“我已得阎王号令，许奸鬼恶魄改邪归正，罚尔等阳间服役。服役期满，经地府驻人间办事处考核通过者，方可抵扣自身冤孽，再入轮回。”

　　“至于心恋红尘不愿转世的良魂益魄也可来地府驻人间办事处登记，分领差役，积攒功德获取了却尘缘的机会。”商三官道。

　　“太好啦！”申屠景和司马瑛一齐脱口而出道。

　　如此，大业皇城第一秘监、史上最强监视机构终于集齐狐妖鬼怪，最终成型！

　　申屠景刚要开始畅想有瑛相伴，垂拱而治的美好未来时，眼前又是一阵白光闪过。

　　白狐主从天而降。

　　瞬间，适才还金碧辉煌、宝光耀目的庭院一下子黯然失色。

　　白狐主眼皮微抬，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满堂皆静，就连申屠景都觉得膝盖软了一软。

　　还是八大王贴心，立刻上前迎接道：“哎呀哎呀，狐主来啦！快快快请上座。”

　　白狐主淡淡瞅了司马瑛一眼，司马瑛立刻乖巧上前，一拉凳子，二拍凳服，三抹平那不存在的褶皱，方恭敬请白狐主入座。

　　“小叔叔安。”司马瑛垂首敛目，十分乖巧道。

　　申屠景鬼迷心窍，也跟着上前，深施一礼道：“小叔叔安。”

　　刚刚坐稳的白狐主周身空气登时一滞，良久方道：“也罢，你好歹有些气运。且等百年。”

　　百年？申屠景疑惑地眨眨眼。

　　司马瑛却忽然低下头不说话了。

　　申屠景本能地觉得不妙，却一时想不明白，委屈巴巴挪到司马瑛身边，伸手去扯她衣袖。

　　司马瑛耐不住，低声提醒道：“待百年之后，你、你驾鹤西去，小叔叔再带我走。”

　　申屠景只觉得晴天霹雳，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怎的怎的还带抢人的？

　　咦，不对，莫非他的寿元还有一百年？莫非瑛娘比他长寿而且还有仙缘？

　　太好啦！申屠景忽又喜形于色！立刻上前，亲自斟了一盏灵酒奉与白狐主。

　　“狐主仙人事忙，还望狐主勿忘今日之言！”申屠景诚心诚意恳求道。

　　白狐主身为半步仙人，自然不会错过他二人私语，眼见申屠景前后变化，心里那点嫁女儿的别扭终于消散，冲他勾了勾唇角。

　　申屠·天啊白狐主竟然冲我笑了·他一定是答应我了·我和瑛娘定能携手白头共创盛世·待我死后瑛娘还能修成正果羽化成仙·真是太好啦·景直接乐晕了过去。

　　幸亏司马瑛眼疾手快，一把将乐昏过去的申屠景抱了个满怀！

　　刚刚乘着木鸟带乔年和黄九郎来凑热闹的赵小二，甫一落地就撞见美救英雄这一幕，忍不住道：“送入洞房？”

　　一时开心过头这会儿已然醒转的申屠景情不自禁腹诽道：“就，也不是不行。”

　　听见他心声的白狐主挑了挑眉。

　　下一刻，申屠景的心声响彻皇宫上空。

　　“我要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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