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风离跪伏于地，额头搭上手背，“风离知错。”

　　东方清煜看着风离，他看着这个跪伏在地的顺从少年，心里有些骄傲，有些无奈，有些心疼。

　　生死场的古老禁阵，即便东方清鸿当年也未曾破解，可这孩子却算计一番，瞒着所有人企图破了禁阵，凭着对东祭酒的了解，谋划着每一步的术阵，直到最后集齐二人全副术力一举破了禁阵，即便那是片刻，也足够他们破阵而出。

　　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有着飞扬的样子，他能想象这个少年在生死局里步步为营步步算计最终取胜的自信张扬。

　　可少年一转眼，只剩下这副伏地温顺模样。

　　“起来吧。”

　　“谢家主。”风离起身。

　　少年的神色清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东方清煜撑着下颚，他嘴角一笑，忽得道，“你这莫不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风离不敢。”

　　风离垂眼，神情没有丝毫改变，空洞的眼神，古井无波的容色，像是一汪死寂的泉，惊不起任何风浪。

　　东方清煜禁了音，收了笑，他的目光凝在风离身上，那是审视。

　　“族内大比测试时，为何要隐藏实力？不愿入东方世家？”

　　风离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顿了很久，他的声音有些纠结，“……并…并非”

　　“撒谎！”东方清煜厉声断喝，一抬手，内堂里鞭子砸上肌肤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师伯！”风离惊呼一声，支起一条腿就要起身。

　　“跪着。”

　　东方清煜的声音如此沉着稳重。

　　风离的脸色染上恳求，“师伯若要风离实话，可对风离用刑”

　　“当年收养你的是你师父，将你领进东方世家的也是你师父，教不好你错也只错在你师父。”

　　风离握紧了拳头，“风离……风离之所以隐瞒实力……是因为……因为师父不愿风离参与族内大比……”

　　书房忽得静默了一瞬。
　　只余那鞭声节奏鲜明的落着……

　　——“呵。”

　　“原来竟不是你不愿，是你师父不愿。”东方笑着，“你师父是仗着自己的一身本事要反抗我这个家主，我这个哥哥是么？”

　　“……并……并非”风离声音晦涩。

　　“那是什么？”东方清煜的声音依旧温着笑意。

　　“师父……师父尽忠职守，从……从未有过”

　　“你在迟疑什么？”

　　东方清煜有一双犀利的眼睛，只凭风离的一言一句他似乎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心中的顾忌。

　　东方清煜的眼神太亮，风离感觉到了一股压力，如漫漫潮水一点一点向自己压来，那并非是术力的威压，而是精神的压迫，似潮水将自己缓缓湮没。

　　风离脑海越来越紧，似失去了辨别与思考。他蹙着眉头，嘴巴张张合合，脑子里的话不受控制的缓缓出口。

　　“师父……师父合该是傲立星云，驰骋星宇，不该困于”

　　“掌嘴！”

　　沉闷浑厚的声音夹杂着怒火砸了过来。

　　东方清鸿的声音忽得在书房里炸起，那是带着术力的轰鸣，瞬间震碎了东方清煜的禁制。

　　风离瞬间清明回神，朝内室望着，眸子有些颤抖。

　　内室传来一阵乒乓撞到东西的声音。

　　“原来你是在替你师父不值。”

　　东方清煜的声音染着嘲讽，却更想是自嘲一般。

　　东方清煜呵一声，没再继续这个问题，转了话头，“那又是谁引你去的海上明月楼？”

　　风离再次沉默。

　　“擅入海上明月楼一事的确被你师父压了下来。但是究竟怎么找到这天下第一楼，就连我和师父都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当真运气这般好就误入了？”

　　东方清鸿声音飘着，“究竟是谁，是谁引你去的？”

　　“……风离不知。”

　　“又是谎言么？”东方清鸿笑了一声，“那我再问你，你在海上明月楼里看见了什么。”

　　“你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伤的。”

　　东方清煜平静的问了两个问题。

　　“……风离什么都没”

　　“是不是要我把你师父拖出来你才肯说实话？”

　　风离握住衣襟，他面露难色，纠结，斟酌着词句，“……赤剑……海上明月楼里有赤剑绯炎。”

　　“……”东方顿了很久，再次开口已然是一派喟然语调，“原来你看见了赤剑绯炎。”

　　东方清煜的声音在感叹着，有些喟然，没有丝毫的怪责怒意。

　　只是蓦地——叮！

　　风离忽闻一声轻响。

　　他跪着的地面忽得红光一闪，旋转的术阵瞬间生成。术阵纹路并不复杂，只前后左右相连而成一个偌大的十字星。

　　轰得一声，书房的半空陡现耀着光芒的十字星，旋转直下，直接压上风离，压弯了他的背脊。啪的一声撑在了地上。

　　“说。”东方清煜的声音缓慢而轻松。

　　不知是哪一句激到了东方清煜，此时此刻，这个星云第一炎术师再没了丝毫耐心。

　　“风离……不知家主……想问的是什么。”

　　风离一句刚了，压着风离的十字星陡然飞旋快了一倍，光芒耀眼了一倍不止。

　　风离撑在地面的手臂开始颤抖。

　　“说。”

　　“……风离…不知。”

　　风离额头冒出了细汗。

　　风离的倔强超出了东方清煜的预料。

　　他垂眼看着风离，呵了一声，“不说不碍事，师伯很有时间陪你慢慢耗。”

　　压在风离身上的术阵没有再次汹涌，但也没有丝毫的松懈。

　　可时间再延长着，风离能感觉自己背后被汗水打湿。他的坚持在东方清煜的术力碾压之下就像螳臂当车般，挡得住一时，也终将迈向灭亡。

　　“身为东方家主，师伯不在意毁了一个不听话的后辈。”

　　“即便那个人是你，师伯知你天赋异禀。但不受控的天才没有存在的必要。就像东祭酒之于东家之主，你亦知他境地如何，怎么，你也想”

　　东方清煜一句话还没说话，内室的门就被人哐的一掌拍碎。

　　那一人大步流星的走来，来势汹汹。

　　东方清煜眼神向后瞄了瞄，抬手，收了术阵。

　　风离眉间明显一喜，东方清煜一收了术阵，他就赶紧爬起来，奔到东方清鸿身旁，“师父！”

　　风离抬手在东方清鸿身上摸索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伤痕，神情明显一松。

　　“师父没事……”真是太好了。
　　风离侥幸般的叹了一声。

　　东方清鸿却退了一步，眼神直泠泠的盯着风离。他知道风离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风离明白他的意思。

　　风离往前一步，跪下。

　　风离扬袖跪伏于地，额头触到手背，端正的请罪之礼。

　　“弟子失言，不该妄论师父。”

　　衣料摩擦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响在风离的耳边，却比凌迟的嚯嚯刀声还要可怕。

　　风离刚才那句绝对可算得上离间之语，若东方清煜信了，哪怕只有几分，都必是两兄弟间一道裂痕，东方清鸿在东方世家必将寸步难行。

　　而使出这般离间计的风离会被东方清鸿怎么看，会被东方清煜怎么看，无论是何种看法，都会想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而关键中的关键，东方清鸿从无背离之心。

　　风离刚才的话，只能是离间。

　　东方清鸿越走越近，风离的肩膀开始细微颤抖。

　　“能说出那般话，可称得上是离间，小风离以为只是失言？”

　　东方清鸿的笑说着，只不过这句笑里添了几分轻松的调侃，颇有几分看自己兄弟教训徒弟的好戏。

　　“抬头。”东方清鸿冷冰冰的响起来。

　　“是谁告诉你刚才那番说辞？”

　　东方世家傲立东炎谷，又是星云四大世家之一，眼红招人嫉妒是必须的。风离年纪小，受人蛊惑也未可知。

　　风离肩膀颤着，没敢起身，声音闷闷的从肩膀下传来，“是风离…自己”

　　“掌嘴！”

　　和刚才一样的吩咐，只是这次带着惊怒甚至是惊惧。

　　风离终是缓缓起身，他抬头看着东方清鸿，赤色的眸子碎裂着，他那一双大眼睛如此清晰的诉说着不可置信。

　　于风离而言，这是莫大侮辱。

　　若他听话，那便是赌气为之，事后必然心生怨怼，若他不听话，那便是坐实了忤逆甚至离间的罪名。

　　风离膝行几步，微微抬起手，伸出一点，还未触到什么，又垂了下来。

　　“师……师父，风离再不敢了。”

　　少年的声音透着温软，透着哀求。
　　明明说着撒娇的话，可神色里没有丝毫讨娇的意味。

　　他并不是去求他师父的关切与疼爱，那是在这阴鬼地狱里最诱人的罂粟，食之痛之，是最深沉的醋，能酸透最硬的骨髓。

　　他只是在求，在求一个两全之策，能保全自己和师父的两全之策。

　　如果只要他服软，就能在这样的夹缝里获得一线生机，那他愿意放下矜持与桀骜，去求一个共存的可能。

　　风离求了一句，但东方清鸿没有回应，就如同上次一样。

　　整个书房静默得针落可闻。

　　像是无言的嘲讽，嘲讽他刚下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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