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雅坊间纪事

　　翌日从床中醒来，仍感累得要命，心里想的事很多，一件又一件，坠的心头发慌。

　　那书房中的人是谁？昨夜与三小姐的争吵可传到了老爷夫人耳朵里？我送的贺礼，可是在阳光下？不过半日，也许便成了雪水一片吧…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最煎熬的一夜已经过去，再不会有了。

　　吃过早饭后，我便坐在桌前绣花纹，布庄老板一共要了十六副，还说这些盘算下来，能给我五十钱，我自不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自己的手艺可以赚钱这点，蛮是稀罕。

　　在这众人厌恨我的巢穴里，能偶然做点小买卖，陶冶一下我死寂已久的心，倒也不错。

　　后过两三日，我便将花纹修好，托秀云送去给布庄老板后，成功换来五十株。我一时心悦，抱着几丝试探心态，又绣了很多漂亮的花纹，多少与市面上的花纹有些出入，以我的眼光来看，自然要更加好看些。复让秀云拎着去给布庄老板看，对方挑了两三样，亦是我心里更加喜欢的。这样短短半年，我便又赚了不少收入，心情也好了些。

　　仍对生活充满期盼的我，自觉地，日子会一点点变好。

　　可后来，我发现日日绣花，眼睛累得很，便渐渐少帮布庄老板绣了。可不知又是谁，将我的这个活计告诉了三小姐那群人，无数关于我的疯言疯语便又传开了。戚老夫人呢，却像是根本放弃管教我似的，听到这消息后，也没扰我。

　　便像是，我是个死人般了。

　　后来我才知，那时候，戚老爷的病情越发严重，是大寿前那一摔落下的病根，身子骨不好，一直没好起来。来看病的医官，都已明确点明，这病是体衰所致，却仍有人将这一切归咎给我。

　　那日，眼见快满我嫁入戚家三年，也便是足了我为戚蒙晨守丧的日子。

　　三年来，我细细算着日子，便是等着，丧期结束，我要穿上一身大红，以足够的礼数规矩，气死那些看我不顺眼的人。可如今，见戚老爷又要不行了，我不禁浅浅意识到，难道我真就这么倒霉，这辈子都要在守丧中度过？

　　春暖时节，我坐在窗格前发呆，手摇蒲扇轻盈，抬眼望着笼中飞鸟，脑中三三两两，正琢磨戚老爷会否死掉时，戚蒙珏忽又跑来。

　　自然他这般行径不是一日两日，我如今见了，竟也觉往常。且记有一次，戚蒙珏与我的事，不小心传到了二夫人耳朵里，二夫人见三小姐都吵不过我，也不敢与我直面吵，而是与戚老夫人诉苦去，自然到了戚老夫人那里的话，只消是关于我，纵是多么不堪难听，也懒得理会。

　　因此这般，戚蒙珏更加明目张胆地找起我来，府中的人，似乎都暗地里觉着，我和他之间有些什么，只得我自己明白，我从头到尾，可是不想和他惹上半点。

　　且见他来，我撑在窗格处的半个身子，忙往后撤了撤，冷冷别过眼去，当是没看着他。

　　他却蹭着身子，很快挪到了离我更近的地方，头上鸟雀此起彼伏叫起来，惹得他眉头紧皱，回眸时，与我油腻笑着：“嫂嫂这些时日还在忙布庄的私活？”

　　他一唤我‘嫂嫂’，我便浑身鸡皮疙瘩，抖落着衣袂萝纱，轻哼道：“不消你管。”

　　“嫂嫂也真是，缺银子的话，与我说么！总是憋在屋子里头做针线活，平日在花园中看不见你，真是让我好生记挂。”

　　“你少恶心我！”

　　“呵呵…嫂嫂对我倒还是一如往日，只是蒙珏这里有句话，还是要劝嫂嫂的，爹年岁已高，这戚家早晚都是我的，嫂嫂日后若是过得不称心，蒙珏可是向着你，到时除了我娘，你看哪个不顺眼，蒙珏都可将其赶出戚家。”

　　这些年来，他这话与我说的次数不下十多次，无非也是看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具诱惑力的条件。只要我愿不求名分，不知廉耻地委身于他，他便会顺应着我。

　　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想与我玩玩还是如何，但我恶心他，因此从没想过。可这一回心思翻转，竟有些犹豫了。

　　这尖滑狡诈的戚蒙珏端出我心思，复与我道：“嫂嫂不着急想着的，这三年来，嫂嫂该是看出蒙珏的心思，对你可是认真，且这一时半会……”

　　“那么便……”我中途拦住他的话，收身往屋中去：“到时再说吧，你现在还不是戚家的主子。”

　　我自知这话一说，他心里必定以为我有些妥协了。实际也不过缓兵之计，我懒得每一见就要骂他，且若戚老爷真死了，他愿意做我的靠山，我又为何不…就算我不是个丧门星，如今也定是要靠着强人一等的那些主儿来。

　　多余的我暂且不想，戚蒙珏即是还要往我身上凑，我便先权衡下来的好。

　　可与戚蒙珏这一话过后，戚老爷的病却拖了起来，当然我也清楚，戚老爷若是死了，多半又要赖到我身上，可有戚蒙珏的话，他们也不得将我如何，只是继续恨着我，厌恶着我。而我，亦能在戚家，如往常般过日子。三小姐早晚会嫁出去的，戚老夫人也早晚会死，早晚有一天，我会真正自由自在的。

　　只是，那一天在哪里呢？

　　这般怅惘想着，我不禁自顾自叹了口气，缓步走到书桌前，下笔时不知该画些什么，复想起那夜书房中的诗句。

　　——便逢豆蔻于韶年，云烟过眼成销骨。风雪依稀泪沾襟，问求此生几人梦。

　　这诗中究竟何意，我始终不懂，但不知为何好记性记住了，如今只消一个回忆，便能复写下来。

　　望了这诗文半晌，秀云忽端着一盘葡萄走进，送到我眼前道：“夫人，今年新采下来的紫葡萄，后厨房送来的。”

　　我“嗯”了一声，却没搭理对方。秀云老实站在原地，没一会儿，与我问起：“布庄老板上次要的荷花，夫人可绣好了？”

　　我摇头，仍低头打量着眼前诗文：“急什么，我还没绣，这几日绣得累，想弄点别的。”

　　秀云应了一声，随即与我欠身道：“那奴婢先出去帮喜鹊了。”

　　我点了点头，秀云忙活活便跑了出去。我这才想起，之前听说锦绣坊上了一批很漂亮的首饰，之前见三小姐脑袋上戴着还不错，我自想选一套不一样的，毕竟这阵子没什么花销，闲下来的银子也不会钱生钱，不如让秀云去帮我弄些首饰，这样想着，我忙撂下一旁蒲扇，往外追了出去。

　　拐角处捉住秀云声色，刚要开口喊住对方，复听着戚蒙珏言语：“她吃了么？”

　　随即是秀云的声音：“没有。”

　　我觉出异样，忙躲到一处，紧随听戚蒙珏与秀云训斥：“不是让你看着的么？”

　　秀云态度怯弱：“奴婢怕露出破绽，毕竟后厨房很少有主动给夫人送过东西。不过夫人向来没什么心眼，估摸着一会儿便会吃下的，待她晕了，奴婢马上来通知二少爷。”

　　继而二人处滑出一道空响，正是戚蒙珏狠狠抽了秀云一巴掌：“就这么点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告诉你，我且在这等着，你一会儿回去看，若她晕了，马上来通知我。现在你赶紧去，将院子里的下人赶到另一处去，若是到时有人打扰了本少爷的好事，我唯你是问！”

　　秀云欠身，与戚蒙珏应声后，便往远处跑去。我悄悄折身往回走，虽庆幸自己发现了这事，心中却更显寒凉。

　　终究，我还是没能笼络秀云，在戚家人和我面前，她永远选择前者，寿宴之日将我锁住，这一回儿，竟还要帮戚蒙珏完成这下三滥的勾当？我虽有华服美食，日日过着看似悠闲自在的日子，可实际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得到。

　　迟钝着步子回到房中，一眼便瞥见那紫葡萄。日光下放着晶莹光泽，真是看不出被下了些什么东西。

　　诚然，若真是让我看出来，可怎么是好？

　　本来我可如以往般见招拆招，这一次，却真像是崩溃似的，一抬手将桌上物什扫到地上。

　　毕竟我真心想对秀云好的，如今，既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么便毁掉吧。

　　明亮的晌午，我用火折子将烛台点燃，手掌轻摇，烛台便掉到了地上，顺遂着桌角菱花布勾起火焰，我复赏花醉酒般，将杯中酒撒在屋中各个角落，偶然火光一瞬，我觉得热，便抬脚走了出去。

　　一路往中庭逛去时，我的心出奇淡然，待不到半刻光景，便听下人喊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这一把火我放的爽，我的嫁妆，我的仕女图，笼中鸟，紫葡萄，全数没了，还殃及了大半个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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