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雅坊间纪事

　　那回谈话后，戚老夫人再没找过我，倒是与三小姐经常在后院撞见，一见我不是赏花便是逗鸟，便开始目无尊长地教训我，好不开心见我过得好般。

　　还有一次，因我觉得树上的李子不错，便爬上去摘，卡在树桠上时，三小姐刚好过来，身边跟着为名士打扮的人，估摸着是有些醉，见我在摘李子，便爬上来帮我摘。

　　三小姐登时气哭，捂着脸往回自己屋跑，后与这名士的交往，也算是到了尽头。

　　而我本以为，只要自己按照原来的期盼，尽心尽力的活，就会开心起来。可时间一长，越是表面上笑的刺耳，越是觉得心里难过，总觉得，自己这样是做错了似的，却也不知，究竟怎样，才算做对。

　　日子蹉跎虚度，很快过了一年，三小姐和戚老夫人这实在怀念着戚蒙晨的主儿，久而久之，也不再嘴里念叨起这已亡之人了。但想必心底里，对我的恨是分毫未减。且不记得何时，我听下人言语起，三小姐似乎年前是有了位心上人，但因哥哥出了事，与对方的婚事一拖再拖，便黄掉了，说到底，对我的恨更甚些，也是情有可原。

　　也是这一年多的磨练，二少爷戚蒙珏帮着戚老爷，掌管起家中要务。原是看来吊儿郎当的模样，掌起家来也算正经。虽不难猜测，众人口中戚蒙珏的能力有些夸大其实，但才能料想是有些的。

　　只是戚蒙珏这个人，我一见了，便觉得恶心。

　　倒也不是说他长得丑，实话讲起，戚蒙珏这个人长得不赖。偶尔凭借着他这张脸，我也会暗暗猜测，戚蒙晨那老实人的长相，虽比起那些风流名士差些，也该是人模人样。可这个戚蒙珏，要说算在风流名士之类，实在是太恶心了点。

　　想这一年多，我于无人时见到他的次数，绝对要比在人群中见到得多。也是奇怪，这戚蒙珏怎么这样精怪，便能找见我独自时，先是三言两语为我惋惜，后便不老实地往我身上凑。我若是躲得不痛快，他便敢蹬鼻子往上爬。

　　若我用自己‘丧门星’的名声吓他，他倒也敢接茬，说什么自己命硬之类的话，我清楚自己身份地位，便是在无人时，也不好一巴掌扇过去，只好与之骂嚷，几次三番，他发觉我骂的着实厉害，又没什么力气与我回嘴，便总是喊我一句“疯女人”后甩袖离去。

　　可不过几日，只要是觉得气氛缓和，便又来扰我。

　　我当然清楚他心里怎么想，我一个刚过门便死了夫君的寡妇，他一个年龄相当的小叔，日后这戚家大宅还不整个是他的，我若是个识相的，便该趁着他对我还有兴趣从了他。可若真是这样，我哪里还是爹娘当初期盼着的，那个悠闲自在的名门夫人啊？

　　可堪如今，虽顺着自己的心思过，终究也没活成爹娘想要的样子。

　　因我是个丧门星，是个疯女人，因此我不管是开心还是伤心，对周围人来说都是扎眼的。只做着平日二夫人和三小姐的日常活计，在他们眼中，便已成了奢侈浪费，不成体统。好在他们说不过我，因此我便能继续这样下去。

　　只越是这样想，我心中便越是会顾及周围人想法似的。越是觉得他们心里恨我，诅咒我，我便要越加得意而开心地笑，只是笑的时候，却觉自己成了个空壳。

　　我终究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了，那么便成个疯女人吧，既然他们觉得我疯，我便疯给他们看好了。

　　又过了大半年时间，从下人口中，我的行为变得越发荒诞。从秦家带来的嫁妆，经我三三两两的花费，几近剩下半数。而细究起来，除了偶尔的吃食与制服，其实也不过是给自己添置首饰和养殖花草。

　　我是个女子，爱美是天性，不管是金银玉器的美，还是花朵繁盛的美，我都想着纳为己有。后来又养了几只鸟，每只鸟均有一个笼子，分颜色挂在我的窗子外头，平日窗外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听见鸟儿叽喳作唱。也是这样做后，那戚蒙珏少了机会，不很往我这边来了。

　　后渐入冬日，我从布庄和银器店购了好些物什，当然我从不出门，想要什么只是让秀云跑腿。有几次，秀云选的虽并非我喜欢，我也懒得表露。

　　我始终对秀云很好，毕竟她是我身边唯一可以亲近，又不会当着我面说我坏话的人。而也许是她自己也意识到，我这样对她好，她还活的好好，便证明我不是那么克她，因此久而久之，对我也亲近些。

　　果然想要笼络人心，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是这样太累了，要将戚家所有人用我的钱财与伪善收买，原谅我没那个耐心，更加没那个兴致。

　　我想，只要有秀云一个就够了，有了她，起码可以保证，送来给我的食物中不会掺毒。而平日在院中与三小姐遇见，与她吵上两三句，看她哑口无言又恨的激烈，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何时，我努力将他人对我的恨，那些争吵，那些看我快乐而生出的厌恶之情，转化为我的乐趣，我的喜悦。我自然也在心里自问，是否我真的疯掉了？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的人生，约摸着，就要这样走下去了。

　　初冬第一场雪，迎来戚老爷六十岁的生辰大寿。已然活到花甲之年，比之常人要更加稀罕命。可天冷路滑，这老头子却偏又要往外面跑。后才听说，戚家做的生意，冬日里要来的更为死寂，因那些冰块，均是要趁着冬日储存下来，才好趁着夏日兜售出去。我不甚明白这其中套路，只晓得老头子在往府外去时，半路摔了一跤。

　　医官说戚老爷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这一摔且需养些时日。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我自怀疑是三小姐，将戚老爷出的这件事也怪到了我身上，说我开始一年克一个，可得让戚老爷在生辰之前离我远远的。

　　我自不在乎这些，他们想让我离得远些，我可是求之不得。只要别怪我在自己房中玩的太开心，要知前些时日，秀云外出去布庄挑布色时，被布庄老板相中了我给她绣的荷包，揪着问是哪里来的，还说要花大价钱入手些同样的花纹，能高价转卖。

　　听秀云说起时，我心中寂灭了许久的兴致，浅浅燃了些。令秀云答应下来，一直到了戚老爷寿诞那夜前夕，我还猫在屋子里，为布庄老板绣着我自创的繁锦花纹。

　　本来我便想着，毕竟是公公的生日，我什么东西都不准备，着实有些不妥。再者我平日打点个下人都那么大方，哪里又有理由以哭穷为由不送礼呢。就算我也想得到，我不管送了什么东西，都会被戚老爷以晦气为由丢在一边，但我还是要送的，因我是戚家的大夫人，就算众人厌恨我，我也还是要做好我的本职。

　　因此，趁着戚老爷寿诞两日前，我命秀云从戚家的冰库里，购了好大一块正形的冰来。四个人抬起拉进我的院子，其上蒙着一块红布，便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只当我又花费了什么钱财，装点自己的庭院。不住与周遭人传着，说我越来越疯了，越来越不像话，无法无天云云。

　　然我只见她们议论我，挖苦我，我便要越得意似的。不惜重金请了位雕工一流的木匠，帮我用冰块雕了‘招财进宝’，一块冰摆在院子阴凉处，也不会化掉，便等着寿诞当日，找人抬过去。戚老爷定会表面欢喜地接下，而后，若不小心放在太阳底下成了水，也不得挑我的理。

　　我便这样想着，绣起来一针一来回，竟也觉得轻快了些。一旁秀云却不知何时凑到门口，与我道：“夫人，秀云去外面帮喜鹊拿糕点，这日大家都在忙，很多活儿都丢给喜鹊一个人，奴婢怕她拿不动。”

　　那喜鹊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秀云和府中的丫鬟对她都很照料，我自看着她年纪小，平日偷偷赏她的也更多些。如今听秀云此说，自痛快让她去了。只低头继续绣着花纹，不经意，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轻悄谨慎的锁链声。

　　一开始，我自当门外风雪所致，抬眼时，却见一个影子从门前晃过。

　　我登时有些怕，撂下手中针线，便操起了一旁烛台。深怕是戚蒙珏那败类趁着人多眼杂，又跑来恼我。毕竟这冬日里，我的鸟儿都放在了另一个暖和屋中，这时要跑过来，可是什么声响都捉不着。

　　正想推开门时，若看见戚蒙珏，我便直接将烛台上的灯油撒到他脸上……却未想，推门时却是一阻，半晌，我分辨着又推了两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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