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修】我的饼干分你一半

　　每年回到乡下，叶修都跟放飞笼子的小鸟儿似的，上树掏蛋下塘摸鱼他一样不沾，就揣着手站地上，光凭一张嘴把一群乡下小子忽悠得团团转，最后轻飘飘一句“这东西拎回去你爹妈又该知道你今儿偷溜出来玩了吧”，唬得一群半大孩子眼泪巴巴的捧着东西交给叶修哥保管。
　　保管？当然是保管到叶修肚子里去了。
　　叶家虽然家大业大规矩多，但叶父叶母对叶修在乡下的疯野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和他比起来，叶秋矜持的就跟个小姑娘一样，成天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边吃着他忽悠来的烤鱼一边嫌弃肉少刺多。末了，舔舔手指，仰起头问:“哥，还有没？”
　　叶修也就觉得这张脸只有这种时候才可爱些。
　　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雪，叶修怀里兜了两包指头饼干，一深一浅地踩在雪里。
　　乡下什么都好，就是城里常见的零食在这里买不到，叶修把今天摸到的草鱼都提到村口小卖部换了两包饼干，一包拿回去给叶秋解馋，一包明天给那群小子……
　　计划的挺好，可是走在半路上被突然一头栽倒在他跟前的煤球给打乱了。
　　此时的小叶修虽浑却也只是个孩子，还在三年级为入队苦苦挣扎着，乍一见到个人形煤球栽倒自己跟前，还是很惊讶的。
　　“喂？”叶修蹲下身去，推了推煤球。
　　煤球艰难地翻了个身，露出一张脏兮兮的看不出模样的脸来。
　　“你没事吧？”叶修问。
　　煤球黑亮的眼睛眨了下，视线漠然地从叶修脸上移开，在看见叶修兜里冒了个尖的指头饼干时，双眼一亮。呼呼大作的风声中，叶修仿佛听见了咕噜一声，煤球那依稀可辨出清秀眉目的脸上浮现一丝窘迫，叶修瞬间了然，这是饿了。
　　深冬的傍晚，夕阳余晖拉扯到地表，晚霞从昏黄染成冰冷的深色，被风一吹，在湖面破碎成细小零碎的波光，霎时好看，却也冷冽刺骨。
　　枯黄的野草弯弯，没过煤球的头顶。叶修看着煤球摇摇晃晃地踩进遍地的野草里，草丛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忙踮起脚尖，发现煤球身上又挂了一只小煤球。
　　小煤球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靠在煤球肩头，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他。
　　叶修神色一凛，下意识捂住衣兜，心道完了完了，饼干不保！
　　“哎！”叶修叫了声，就见大小煤球回过头望着他，背后的野草飞长，在昏黄的余光下显出一种生命枯竭的颓色，衬得大小煤球细瘦伶仃，仿佛稍个用力，就能将他们挺直的身子折断。
　　煤球定定地看着他，叶修跑过去，揪出饼干往前一递，特大方道:“我的饼干分你一半！”
　　大小煤球吸了吸鼻子，仿佛空气中都溢满了奶香味。
　　煤球看看饼干，又看看叶修，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
　　叶修见小煤球忍耐地吞咽口水，却乖巧地没有吵闹，心想，这也就是别人家的妹妹，多懂事啊。
　　于是他把饼干往煤球怀里一塞，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放心吧，吃坏了肚子我会去村口找小卖部老板帮你们报仇的！”
　　捏着饼干的煤球:“……”
　　低头看了眼散发阵阵香味的饼干，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自觉做了件好事的叶修抬头挺胸地回了家，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写写画画的叶秋，生出一股身为哥哥的给弟弟做了榜样的自豪感！
　　他背着手走到叶秋跟前，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后面绕到前面，叶秋不耐烦地抬头瞪他:“你挡住光线了！”
　　叶修挺了挺胸，问:“你没觉得我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吗！”
　　叶秋:“……”我哥怕是个傻的。
　　“并没有。”叶秋望着那张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撅起嘴，“我的饼干呢？”
　　“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叶修跑到客厅搬了个小板凳过来。
　　叶母余光瞥见他后背，哎哟了声，“叶修！你又跑哪儿去野了？”
　　叶修头也没回地道:“湖边！”
　　叶母说:“叶秋啊，帮你哥扯下苍耳！”
　　叶秋看着叶修一后背的苍耳叹气:“你去湖边做什么？”
　　乡下孩子摸鱼一般只在山上小溪，大湖又远又深，少有人去。
　　叶修弓着背好让叶秋替他扯苍耳:“我给你说哦，我今天在湖边救了个人！”
　　叶秋说:“听你吹。”
　　叶修不理他，继续说:“脏的跟个煤球似的，一头栽倒我跟前。我当时就想，都说老太太老太爷扶不起，现在还有扶小孩这种操作？”
　　“然后呢？”叶秋问。
　　“然后他自己爬了起来啊。”叶修说。
　　叶秋无语:“这算什么救人。”
　　“还有呢，你别急啊。”叶修说，“后来发现他是饿晕的，半大小子，”他边说边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下，“还带了个小不点……”
　　叶母听见了，笑他:“你自个儿都是个半大小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妈——”叶修拖长了音调，“你听我说！”
　　“行行行。”
　　叶母把电视音量调小，叶修清了清嗓子，说:“我瞅着他和他妹妹怪可怜的，又怕他再饿晕了他妹没人照顾，就把饼干分给他了。”
　　叶秋眨巴眨巴眼，总觉得他哥绕了这么一大圈，不该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做了件好人好事。
　　果然，就听叶修语重心长道:“所以啊，你的饼干就没有了。”
　　叶秋:“……”我就知道！

　　乡下年味还是挺浓重的，一大家子吃过晚饭，叶修拉着叶秋出门摔炮去。几家的孩子聚在一起，找了块亮堂的地方揣着盒子边跑边摔。炮声笑声和一惊一乍的叫声混合在一起，融成喜气洋洋的新年。
　　望着几人的身影风一般地跑远，躲在树后边的两人才慢吞吞地转了出来，被灯光一照，满身风霜与这热闹的年味格格不入，赫然是叶修之前在湖边遇上的大小煤球。
　　“沐橙。”煤球轻声唤道。
　　小煤球仰起脑袋张开嘴:“啊——”
　　煤球捏了根指头饼干送进她嘴里，小煤球一尝到香甜的奶味，立即欣喜地眯起眼。
　　煤球小心翼翼地将还剩大半袋的饼干合拢，揣进兜里，揉了揉小煤球的脑袋，沙哑的嗓音却意外的温柔:“乖。”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挪到叶家院子前，煤球弯下腰，檐上挂着的红灯笼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不一会儿，又消失在黑暗里。
　　叶修和叶秋摔完炮就回家了，楼下凑了好几桌麻将，叶母边看电视边嗑瓜子，连他俩回来了，就邀人上楼睡觉去。
　　两兄弟玩了一天，沾床就睡，枕着楼下的麻将声、窗外北风的呼啸声，叶修突然想到了今儿遇见的两煤球。
　　次日清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看似暖和的阳光照在雪地里，折射出一片白茫茫的耀眼的光。
　　叶修套了件毛衣便跳下床，一把拉开厚实的窗帘，顿时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隔着几家院子的一户人家门口聚了好些人，叶修眼尖地瞅见一群大人中孤零零的两个小孩。
　　大小煤球！
　　争执的声音很大，不少人被吵醒，披了外套倚在自家门口指指点点。
　　“老常，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当初二妹的做法确实不对，可这和孩子无关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苦口婆心地劝道，“眼瞅着都要过年了，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狠心让两个娃娃在外边！”
　　被叫做老常的男人冷笑道:“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咋还把这俩丧门星往我家门口送？有本事自己带回去！装模作样！”
　　男人被老常堵得一噎:“……好说歹说，你也是他们舅舅……”
　　像是被触到了什么伤口，老常一下暴躁起来:“舅舅？！我可担不起！他舅妈病的要死的时候，我求也求过跪也跪了，他妈是怎么说的？！一句话，就是没钱！她家不是发达了吗！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吗！自个儿玩死了怎么还把娃往我这送？想让我替她养娃？呸！想得美！”
　　老常说的事在邻里之间都不算事秘密，原本对两煤球面露同情的人们纷纷摇头叹息:“作孽哟！”
　　煤球牵着小煤球站在雪地里，背脊挺得笔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人们口中谈论的事与他们无关似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男人试图为两孩子辩解，“大人千错万错，关孩子什么事……”
　　“你走不走？！你走不走？！”老常却不停，抄起扫帚就要撵人。
　　男人躲闪不急，背后挨了下:“哎哎！这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而煤球见状，拉着小煤球往后退去。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风一般从人群外围冲了进来，抱起小煤球就跑。
　　“哥哥！”
　　煤球一惊，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淡定，也不管这出闹剧，拔腿就追了上去。
　　叶修跑得气喘吁吁，小短腿飞快地踩过雪地、踩过田埂，远远望见一大片枯黄的野草，他这才慢下脚步。
　　小煤球除了最开始叫了声“哥哥”，便一直很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叶修把小煤球放了下来，小胳膊小腿一阵酸麻。
　　“你就不怕我把你拐走了？”叶修瞅着小煤球，此时天光大亮，这么一看，哎哟，又脏了。
　　小煤球摇摇头:“才不，哥哥说你很好……”
　　“好什么？”叶修问。
　　小煤球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哥哥说你是好人。”
　　叶修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发好人卡，嘿嘿一笑:“算你有眼光，哥可是一年级拿过三好学生奖状的人！”
　　小煤球哦了声:“我哥可是连拿三年三好学生奖状的人。”
　　叶修:“……”
　　“沐橙！”煤球喘着气追了上来。
　　叶修冲他招招手:“这儿，你妹！”
　　小煤球扑进煤球怀里:“哥！”
　　煤球揉揉小煤球的脑袋，对叶修笑了笑:“谢谢。”
　　叶修摆摆手:“哥好歹也是下学期就入队的人。”
　　小煤球听了噗嗤笑出声来:“我哥一年级就入队了！”
　　叶修:“……”
　　看来别人家的妹妹也不靠谱！叶修悲伤的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黯淡不少。
　　煤球拍了拍小煤球的手:“少贫，给哥哥道谢没？”
　　小煤球说:“谢谢饼干哥哥。”
　　“……”叶修囧，“我叫叶修。”
　　“我叫沐橙！”小煤球，哦不，沐橙说。
　　煤球看着叶修，笑道:“我是苏沐秋。”
　　“哦。”叶修点点头，又问，“哪个mu啊？爱慕的？”
　　“是沐浴的沐。”苏沐秋心想，现在的小孩可不得了，真早熟。
　　“小沐橙，苏沐秋，我回去啦。”叶修休息够了，得回家了。
　　苏沐秋和苏沐橙冲他挥挥手，直到叶修跑的没影了，兄妹俩才收回视线。
　　苏沐橙牵着哥哥的手，说:“好险啊，差点说漏嘴。”
　　“什么？”
　　“就是哥哥你说他很好骗啊！”
　　“那你怎么说的？”苏沐秋问。
　　“我就说他是个好人呗~”
　　苏沐秋想了想:“的确是个好人，祝他下学期能入队吧。”
　　苏沐橙吐吐舌头:“真是太惨惹。”她一年级也入队了呢！
　　“走吧。”苏沐秋说，“下次姚叔再带你走，你可别跟着去了，知道吗？”
　　苏沐橙吐吐舌头:“知道啦！”
　　苏沐秋低声道:“还好这次有叶修搅和，不然姚叔和舅舅真打了起来，不知道又要扣什么帽子在咱俩头上。”
　　苏沐橙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日子过的……真糟心。”
　　苏沐秋闻言，用力握紧了苏沐橙的小手，半晌，才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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